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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马浪尘准时醒来。
推开房门,同时看见华君儒执着剑,张道孙捧着书,也推开房门。
三人一笑,尽在不言。
一日之计在于晨。
到客栈院中,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便开始在一棵高耸的梧桐树下练刀。
暮云孤刃依旧是不出鞘,练的正是大夫子教授的“不漏”刀法,每日挥刀一万次。
重复地挥刀,挥刀。枯燥地挥刀,挥刀。
马浪尘并不觉得枯燥乏味,而是异常的有耐心,异常的认真。耐心地完成每一刀,认真地完成每一刀。刀刀到位,刀刀完美。
一万刀终毕,马浪尘收刀,用冷水洗了一把脸,顺便冲了个澡,用一根蓝色的布带随意地扎了一下头发,准备回房间。看见四夫子站在楼下,看着自己。
“这是大夫子的‘不漏’刀法?”四夫子问。
“是的。”
“这是套笨刀法。需要时间、毅力、耐心才可能达到极致。”四夫子说:“怎么不让大夫子教些别的?比如他们三人的大槊长枪?或者君子雅致,可以学剑。”
他们三人指的就是高昂、赵雷歌、楚狂,书院的其他很多人,学的都是剑术。
“长枪大槊太大太重,非天生神力者不可长持。说白了,就是太大,带着行走江湖不方便。而剑,太直,太正,非正人君子,纵横名士不配佩之。师父他老人家教我,做人当做真人,真性情人,而不做君子。君子负名,活着太累,我也不喜欢剑的太过正直与清高,所以不喜学剑。而此刀虽非剑,却依然直,就像为人的骨气;同时又有刀的质朴与随意。喜欢刀能够日常之用的质朴,也喜欢它随手随心的随意。”马浪尘解释了为何不学槊,不学剑而独爱刀的想法,并接着说:“勤学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辍学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做任何事,都需要勤学苦练,天赋再好,也是需要汗水灌溉的。所以呢,笨刀有笨刀的练法,笨刀也有笨刀的好处。”
“这是你说的?”
“这是我师父说的。”
“你师父是谁?”
“百里不凡。”
“原来是百里前辈。相传百里前辈武功高妙,通晓所有武学,怎么让你来书院?”四夫子提出自己的疑问。
“师父他老人家说:人生在世,短短百年,怀什么千岁忧?都是扯淡的事。今生今世,就要好好把握今世,享受生活,就要多学一些东西,学得越多,能得到的乐趣就越多。不过,这世间像老头子、老夫子那样的人,还是少一些才好。事事不必刻意追求极致,不必刻意追求完美。陷入执念,便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了。顺心遂意,随缘任运方能明心见性。他老人家不是全才,所以,让我来书院多多学习。”马浪尘讲述了师父对他的要求,接着说:“但是勤奋,是每个人必备的品德,不需他人督促。而练习的时候,要尽量的极致、完美。”
“你,很好!”说完,四夫子扭头进了房间。
马浪尘换完衣服,走出房间,看到华君儒在给自己的白马洗澡、刷毛,说道:“老二,你一身白衣还骑着白马,战场上的活靶子。要多加小心!”
“大哥,你来了。”赵雷歌也牵着自己的白马来洗马,说:“你看看二哥的马比我的马怎么样?”
“嘁,不怎么样!”马浪尘撇撇嘴,走了。
王乐天也牵着一匹普通的马和惊帆小马驹也过来了。
“大哥,你说,是不是不应该带惊帆来?它还未成年。”王乐天给惊帆擦拭,洗去尘污。
“让他锻炼一下也好,这十几天它不是也没有掉队吗?老马这匹奇葩的马到底是怎样炼成的,我不敢确定,不过,肯定跟战场有关。据说,有些大将杀人太多,身上就会杀气很重,连鬼神都得辟易。老马虽然有时候很荒唐,夫子们都说这匹不是一般的马,肯定不简单。让老马多带带它,有益无害。”马浪尘摸摸惊帆的鬃毛,拍了拍他的鼻子。
“大哥说的也是,就让他上上战场,见见血!”王乐天开始刷马。
清晨,大家在客栈早餐罢,开始从孟津古渡渡过黄河。
孟津古渡是一座浮桥。当年,晋武帝让时任河南尹的杜预在孟津黄河上架起一座桥。杜预思之良久,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在孟津黄河两岸以及黄河中的浅滩上,筑造三座小城,在水面上横排相连起几百艘小船,船舷相并,小船上铺上木板,这样就形成一座浮桥,不论黄河水涨水落,桥都不会坍颓。两座浮桥连接三座小城,以此来护卫洛阳北门户。此后,大战多次,浮桥毁了又建,建了又毁。三座小城亦是如此。
“此乃天堑,将来必有一战。”高昂站在河桥上,睥睨苍穹,似乎已经看到了壮怀激烈、金戈铁马的一幕。
赵雷歌也瞥了一眼高昂,说:“高黑子,但愿以后咱们不会成为对手吧?”
“成为对手才好,这次回去,先打一场,让你尝尝我的大枪的味道,哼哼!”高昂一脸猥琐地笑道,接着又道:“谁让你叫我高黑子的?”
“高黑子,高黑子,怎么了?有本事你打我?”赵雷歌一副欠揍地贱模样。
“你……”高昂瞪着他,眼睛比牛眼还大,那狠劲倒似一头饿虎,然后说了一句:“比我还黑。”
“哈哈哈哈……”大家一阵狂笑。
过了黄河之后,四夫子命令大家急行军。孟津至平城约有一千五百里,众人策马奔腾,每日急行军近百五十里,途中经河内、晋城、上党、太原、雁门,最后到达平城。
一路风驰电掣,餐风饮露。有城则居,无城露营。
这一路,四夫子开始教大家一些很实用的东西,行军布阵,勘察地形,埋藏伏兵,还有比如受伤了如何治疗,如何哪些野草野菜能吃,哪些有毒,哪些能当药用,如何保护马儿,马匹生病如何治疗等等。琐碎零散,却极其实用。
战场之上,胜仗最重要。但活着,更重要。这是四夫子告诫大家的话。
所以,除了教授战争之术之外,都是生存之术。
终于进入平城了。大家几乎都累瘫了。但是眼前的景象,让大家大吃一惊,大失所望。
平城是北魏的北都。从北魏天兴元年道武帝拓跋珪迁都平城,到北魏太和十七年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之前,平城作为大魏帝国的都城近百年,如今却一片破败,几乎沦为废墟。
“这……”
诸学生都心存不解,面向四夫子。
“哼,孝昌二年,六镇起义,平城首当其冲,被战火摧毁,沦为一片废墟。这几年生息,也不过如此。”高昂愤愤地给大家解释。
“我们就在此歇息一宿,前往柔玄镇。六镇虽然破败,但作为北方藩屏,依然重要。初冬将至,北方却已经十分寒冷。这时候正是柔然人按捺不住,叩关劫掠之时。”
第二日清晨,继续赶路。
暮至,终于入住在柔玄镇。
在一家小客栈里,一间大屋子,马浪尘六人都在。
一挂布帘遮挡的墙角,马浪尘已经在木桶里泡了一个时辰了,水尚温,一直不愿出来,奔波十余日,能安安稳稳泡个热水澡,实在是太舒服了。
灯下,赵雷歌在擦拭怒螭槊的槊锋,槊锋不亮,却异常锐利。
“老大,明日能出战不?”赵雷歌一边擦拭,一边抬头问道。
“老三,大槊已经被你擦了三十二遍啦!莫非你很紧张?”刘轻语拈着盘中的炒青豆,喝着小酒,鄙视赵雷歌。
战前擦槊,代表着兴奋,有时候也表示紧张,尤其是对第一次上战场的人来说。
“瞎说,我怎么会紧张?我怎么可能紧张?”听到刘轻语说他战前紧张的话,赵雷歌的反应异常剧烈,双目圆睁,瞪着刘轻语。
“反应这么大,还不是被我说破了心事。嘁!”刘轻语继续拈着青豆,泯着小酒,“今朝有酒,不对,今晚有酒今晚醉,明日割头战鼓催。”
“嗖!”
刘轻语轻挑一只倒满酒的酒杯,弹进了墙角挂帘里。
马浪尘微闭的眼睛没有睁开,轻轻抬手,仿若从桌上端起那杯酒一般,接到飞来的那杯酒,杯中酒连一滴,甚至连涟漪都未惊起。
“大哥,大哥,诗兴大发,诗兴大发,赶紧接上,接上。”马浪尘接到那杯酒的同时,听到了刘轻语的话。
马浪尘的拇指、食指、中指捏着酒杯的杯托,对着窗外,望着白色月光。
“他年良朋如今聚,念此长空月如水。”
马浪尘轻轻吟出两句。
“不好,不好,不合情境,一点都不开怀大气。”刘轻语又弹去一杯酒,飞往倚坐在窗框里的华君儒。
夜虽寒,却无风,半月挂长空。
房间的大窗完全打开,华君儒就坐在窗框里,倚着窗边,一腿伸直,一腿屈,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接过了酒杯。
“长城内外月如水,
大槊长枪磨几回。
今夜浊酒小青豆,
明朝割头战鼓催。”
华君儒低着头,看着酒杯,吟出诗句之后,一口饮尽杯中酒,顺势把头靠在窗框上。
“让你接上,你到好,就用了一句。无趣,无趣。”刘轻语郁闷地喝了一口。
“我也要来,我也要来。”赵雷歌举着手里擦拭大槊的粗布,喊了一声。
“一灯如豆,一书在手。
边关寒夜静,读书好时候。
君不见冠军侯,五万铁骑三千里,踏遍燕然封狼山,可怜天妒英年不肯留;
君不见班定远,投笔从戎三十载,纵横才智酬壮志,可惜富贵归葬邙山头。
今有腰大十围小刀客,槊锋已磨利,且待割敌酋;
又有白衣君子月下吟,谈笑养浩然,杯酒拈青豆;
贤朋良友座,不言富贵语,只看酒温否。
一灯如豆,一书在手。
边关寒夜静,将此录卷首。”
吟此长诗的并不是举手要求作诗的赵雷歌,而是坐在灯下读书的张道孙。
吟完此句,张道孙起身,手持书卷,背在身后,走到另一个窗前,望了一眼边关明月,走了。
大家谁都不做声。
带张道孙走后,刘轻语轻语一声:“骚人!”饮尽杯中酒,也走了。
“老二!”马浪尘从帘内传来声音。
“嗯。”
“水凉了!”
“嗯?”
华君儒“嗯”的极其怪异,走到门口的刘轻语回头说了一句:“大哥,你比老四还骚!”这次真走了。
“我想说,把窗户关上吧!难道……”马浪尘从里边出来,擦着湿漉漉的长发,莫名其妙地说:“错了?”
接下来的三天,并没有战事发生,大家在柔玄镇逛了逛,了解了一些柔玄镇的情况。
军镇,是十六国末期在北方建立的军事管制式的地方行政区域,同一级行政区,与州的行政级别相当。北魏道武帝建都平城之后,为抵御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柔然的骑兵侵犯,发司、幽、并、冀四州十万役夫在东起上谷,西至河曲一代修筑长城,并在长城沿线,设置六个军镇:沃野镇、怀朔镇、武川镇、抚冥镇、柔玄镇、怀荒镇。六镇曾经出过许多绝世英才,尔朱荣、高欢都出自怀朔镇,后来西魏、北周、隋、唐四大帝国的奠基者宇文泰、杨忠、李虎,也都出自六镇。
道武帝与柔然大战十九次,使得柔然元气大伤,连年呈贡。然而,因为各种原因,六镇起义并被镇压之后,六镇的地位大不如前,变得衰败不堪。
草原民族,逐水而居,尤其到了冬季无草,牛羊难养,又无粮食,就要南下掠城,抢夺粮食。
六镇虽然破败,但是深入镇民心中的坚守边防之心不改,保家为民之志不改。所以,柔然南侵,六镇依然反抗,固守边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