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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 9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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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唇冰凉柔软, 压着她的泪痕,将咸咸的苦味送至她的舌尖。那颗耶易于给她, 她又送给了刘易尧的法拉瓦哈神像随着他的动作从厚重的衣领中翻出来,带着他的体温熨帖着她的手掌。

    康平脑子里轰的一声。

    她猛得甩开刘易尧,腾得跳了起来, 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猫, 脸色却是一片煞白。“你——”

    刘易尧右腿中箭之处还有着刺穿骨骼的锐痛,在漠北的那么多年似乎在这个时空只是不到一两个时辰的时间。他撑起身子又试探着唤了一声:“平平?”

    康平一脸见了鬼的神情。

    她扭过头去指了指一直红着脸的冬情、秋韵, 几乎是语无伦次:“你们两个送他回去!回那个房间去!”然后又朝着外头走。

    原来同耶易于,是她像是只猫似的肆意捉弄, 每次亲密, 红着脸跑出帐子的都是耶易于, 而她则大爷似的盘着腿坐在行军床上一脸餍足。这回却被刘易尧翻了次身。

    刘易尧苦笑了一声, 抬眼看了看同样一脸错愕, 几乎石化的崔仲欢。

    崔仲欢:“大单于, 您……”

    难道他知道郑三娘是慕容康平后,第一件事就是亲一口?

    刘易尧抬了抬手:“扶我一下。”

    *

    慕容康平一直冲到结了冰的黄河边上,冷风刀子似的刮过来,割的耳朵都要掉了,可是嘴唇和脸热得发烫。

    她知道十九郎泄露了她的身份的时候, 就在想到底要怎么和刘易尧交代这个事实。但幸好她这一年多来同刘易尧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 所以她本就已经准备好, 用个什么强硬的态度, 随便扯个什么“为了你好”的理由,端个长辈的架子就能把这事儿给糊弄过去了。

    大不了给他在另立阏氏。河西那么多漂亮的匈奴女,不缺适合他的。如今他又是孤儿了,她作为他父母的故友、至交,合该为他主持婚事。

    反正她主持过的婚礼也不缺这么一桩了。

    可结果一见面,他又是叫她“平平”,又是吧唧一口亲上来?

    康平的脑子嗡嗡响,这辈子还没有那么混乱过,她现在恨不得在雪地上刨个洞把自己给塞进去!

    她不是初尝情味道的少女了,她壳子里头的灵魂都四十多岁了!两辈子加在一起,她也是爱过的,也曾少年意气地纠缠过一个少年的。

    她弯腰团起地上的一团雪,直接拍在了自己的脸上。

    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呼延西坨高吹着口哨,瞧见康平眼圈红红地站在外头,一愣:“大阏氏?”

    他的马背上破麻布袋子似的挂着一个人,被他用弓弦扣了个诡异的姿势,病歪歪的。半空的箭囊就挂在马肚子上,噼里啪啦响。康平一眼就认出那箭就是此人射出,看来呼延西坨的效率很高!

    她正了正神色,走上前去,那人被像是垃圾似的丢下马来,摔在雪地上。他本来就在呼延西坨的马背上颠得五脏都凌乱了,这下被这么一摔,纵使摔在柔软的积雪上,也是眼冒金星,张口吐出一地的秽物。

    他一脸灰土,花白稀疏的头发都打结成一团,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散发着一股恶臭。身上的羊皮褙子早就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手里的弓、箭囊里的箭都是普通猎户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哪里偷来的。

    她压着一肚子的火气,走上前去,抬脚恶狠狠地踢在了他的腰间。

    那人在雪地里滚了半圈,瑟瑟发抖起来。

    呼延西坨跳下马一把拽住了他那稀疏的发髻,迫使他抬脸看康平。

    康平冷冷笑了一声:“冯大司空这么多年箭术依然如此精妙,真是不减当年啊!”

    冯居安脸色惨白。

    他从龙都逃出之后,一路东躲西藏,本想往北去,可代北的冯家早就被高家蛀空,为了配合高淑妃在龙都的举事,高家已经将代北冯家的主家全部一网打尽!北方已经是龙潭虎穴,他出了太行山只得一路往西。

    但后头的追兵却穷追不舍,他无数次战栗惊惧中躲过之后才发现,那些从宫中追出来的羽林虎贲,并不是为了追捕他而来,而是为了另一个人——镇西王妃郑珈荣。

    他想起郑珈荣和郑珍容是血亲,立刻知道了,只怕是太子旭未死,郑珈荣将慕容旭夫妇带出龙都,直接带往河西去了,否则高熙和高大臣不会如此穷追不舍。

    吐谷浑还有冯家的部分势力残留,他心中的算盘成型,认为此时前往吐谷浑,将太子旭从河西黄毛丫头黄毛小子的手里抢回来,还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于是他便紧紧跟着慕容康平,一路走到了灵州。

    可他到了灵州之后才发现,吐谷浑方面竟然也在搜捕他!

    那布萨拨可汗竟然为了要让高昌退兵,不要脸地去讨好刘易尧,并以自己为筹码!

    他怒气上涌,正好慕容康平在鸣沙镇渡口遇到了冰河阻渡,他盘算着时机从猎户家中偷来箭矢,意图报复。

    刘易尧出现了,两人相见还真是叫人感动,他拉弓瞄准,一枚冷箭就破空而出。

    他虽然官居高位多年,但好歹也是代北冯家出来的子弟,从小骑射并不逊色于龙都任何一个胡人,那枚箭对准镇西王妃的脑门直直射了过去,却没料到刘易尧的身手在这一年内突飞猛进,竟然将那女人扑开了!

    冯居安自知一箭没能射死她,他也活不了了,拔腿便跑。

    可刘家夫妇身旁的随从都厉害得要命,他又劳顿多日疲累不堪,很快就束手就擒。

    可他还有不解,这位郑家三娘,是如何知道他的长相的!

    刘易尧、郑珈荣从未出入过朝堂,更没有同冯居安打过什么照面,他本想就算被抓住之后,随便编纂个什么身份糊弄过去,说不定还能讨得一线生机,更有可能接近慕容旭,可却被这个女人直接认出了身份!

    慕容康平心里冷笑。

    是,郑珈荣是没见过冯居安,可她慕容康平对这张让人作呕的老脸可是太熟不过了。她缓缓地、骄矜地走过去,马靴踏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像是踩在了冯居安的心上,要将他心间那根紧紧拉住的弦崩断。

    “方才阿尧还说,已经令吐谷浑追捕你,河西才愿意劝说高昌退兵,可你竟然还跑到鸣沙镇放冷箭。看来慕容石归实在是没有什么诚意。”她淡淡地说道。

    冯居安一阵发冷。

    这女人还想吞了吐谷浑!

    康平笑了笑:“虽然很不满你放箭伤了我的阿尧,不过你对我来说还真是送上门的肥羊,不宰白不宰。贺赖孤。”

    蓝色眼睛的妖娆男子上前一步。

    “把他绑了……”她突然顿了顿,“对了,呼延西坨,你去把崔仲欢叫过来,我正好有事情问他,当着冯居安的面问。”她恶劣地笑了起来。

    他竟然在这个女人的眉眼中看出了慕容康平的影子。

    慕容康平前世同冯家的交锋,大半还是和冯居安交手,冯居安比冯后更加了解慕容康平的行为处事,他的心底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

    冯后倾其所有都在寻找河西大慧觉寺舍利,他也是一清二楚,看着郑珈荣那张脸上越看越熟悉的表情,他突然颤抖了起来。

    莫非刘易尧早就已经找到了那个舍利,而被复活的,是慕容康平!

    崔仲欢被呼延西坨叫出来,有些不明就里,但看见雪地上几乎已经没有人形的冯居安,顿时了然。

    他走到了慕容康平的身边,斟酌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最后,还是用了一个比较中性的称呼:“殿下……”

    毕竟河西的阏氏也算得上是殿下了。

    谁料冯居安听见崔仲欢那声唤,更是坐实了自己的想法,惊得屁股底下一片濡湿,根本分不清楚是融化的雪水还是被吓出来的尿水。

    康平鄙夷地看了一眼他,又对呼延西坨说:“请你回避一下。”

    很快场上只剩下崔仲欢、康平和贺赖孤三个,冯居安被三人围着,只觉得有重锤往他身上砸来:这架势,显然就是要翻旧账!

    康平对崔仲欢说:“崔中郎可还记得你当初是如何坠马的?”

    崔仲欢一愣。

    崔伯涯死后的那段日子他过得昏天黑地,每天的羽林训练浑浑噩噩,竟然连他寻常的座驾发狂都未曾发觉。

    康平说:“当年崔中郎因你长兄之死而自责万分,被人钻了空子,以致幻的药物,投喂了你的爱驹,导致你坠马,但以你的当时的功夫,仅仅是坠马,不可能落下终身的残疾。但前一天晚上你的马刚刚换过蹄铁,它直接踩碎了你的胫骨。”

    她冷静地说着。

    崔仲欢到现在还能回忆起当年被爱驹踏伤时的绝望。

    崔家已经毁了,只剩他一个嫡次子还能勉强撑起门楣,他在逃避和回到清河重振旗鼓之间,曾经一度选择过后者。

    但是那场祸事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打破了。清河崔氏唯一留在朝中的羽林中郎也再也做不成羽林中郎了。

    康平看向他:“很疼吧?被马踩断胫骨。”

    她上过战场,受过大大小小的伤,那些疼痛,纵使她现在换了一个皮囊,也是刻在脑子里无法忘却。被自己最信任的坐骑踩断腿骨,那身上的疼、心中的悔恨一同袭来,该有多伤人!

    也无怪乎崔仲欢从此一蹶不振。

    崔仲欢微微低头。

    那件事情是他此生再难逃过的梦魇。

    康平却继续说:“断了腿的中郎不能是中郎,可断了腿的崔家子,却还有入朝为官的可能。崔仲欢本人虽然以骑射扬名,但作为清河崔氏嫡子,他不可能没有政治才能——只是崔伯涯光芒太亮,将他掩盖过去了而已。”

    她冷静地继续说道,“崔仲欢,如果你当时只是坠马伤腿,却没有波及性命,你将来会选择做个文官么?”

    崔仲欢思索了一阵,苦笑了起来,没有回答。

    康平盯着他:“世人以为你断腿后便一蹶不振,纵情于酒场了,但还有别的原因吧?崔仲欢,你能说说,五石散的瘾头,你是何事染上的么?”

    崔仲欢大惊失色,她如何知道他有此瘾——服散,是重罪!

    他抓紧了手中的袖笼,呼吸开始急促了起来,脸色也有些苍白。

    康平递过去一个安慰的眼神:“你说吧,过了黄河就是河西——全然已经算不得大燕的领土了。”

    冯居安听她说完,惊慌失措,却被贺赖孤一脚踏住。

    崔仲欢战战兢兢,在康平的鼓励下,才吞吞吐吐将那段往事道来。

    诚如康平所言,断腿对他而言并非是最致命的一击。

    作为羽林中郎,他受伤之后迅速就有袍泽前来协助,他们击杀了他疯魔了的坐骑,手忙脚乱地将他从马厩里抬出来送去少府。

    当时冯后听说了此事,非常关注,甚至派了一位心腹医工前来给他诊治。

    接骨、尤其是接他这种断的几乎成碎渣渣的骨,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而且对于伤者来说,不啻于第二次伤害。医工要将他的皮肉划开,把所有的碎片一块一块拼合。

    那位医工问他:“需不需要止疼之物?”

    崔仲欢并不懂医,但他第一次是拒绝的:“不必!”

    作为羽林中郎,这种疼痛他还是能够忍受。

    但医工循循善诱:“中郎,这种疼神仙都忍不了,很多人,骨头没接上,命都去了半条,遇上这种伤,大多数的,都任由这腿烂了、残废了的。娘娘特意关照要让下官将你医治好,断不能留下后遗症,这没有止疼之物,下官怕无法完成啊。”

    崔仲欢闻言,道:“我这伤能恢复如同往常?”

    医工笃定道:“下官还是有些把握的,但需要时间接骨,这段时间,就算中郎能忍住疼痛,您的身体还是会有不同程度的抽搐,会影响下官接骨,中郎不若饮下止疼的药方,睡上一觉,醒来便好了。”

    崔仲欢动摇了,那个医工很快就端来了一杯烈酒,散发着奇怪的气息。但作为一个燕国人,他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五石散这样的东西,以为此物只是让他麻痹痛感,便在那个医工的哄骗之下,尽数饮下。

    服散之后他确实昏睡了过去,了无知觉,也不知道那个医工给他的伤口处理得如何了。

    直到之后拆开了固定,他才惊觉,那接骨之处,只是随意缝合,骨骼依然断在里面,逐渐长死,长出了骨刺,丑陋得如同一段畸形的竹节!

    崔家给他寻了别的名医,都说那医工压根没有给他接骨,只是随手包扎。刚刚伤了的时候,或许那些名医还能有些本事将他治好,可如今骨缝长死,就算是华佗扁鹊在世,也无力回天了。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崔仲欢发现自己染上了可怕的瘾。在宫中送来的汤药里头,一直以止疼散的名义搀了一味药,他遍翻古籍,最终终于查明——竟然是混了罂粟的五石散!

    但是因为那段时间的浸淫,他已经完全离不开这个毒物,就算知道它会将他的身体掏空,也已经没有办法了。

    失去了一切希望的崔仲欢,最终选择了沉沦。

    康平笑了起来:“你这么多年,购入的五石散也挺多了吧。五石散在大燕全面被禁除,买卖皆要获刑,但你还能有源源不断的货源,一直没有被人查处,你认为——是你的幸运么?”

    崔仲欢一怔。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只是不愿去面对。

    他为了皇上,为了冯家而背叛了自己的家族,导致自己的兄长身首异处,到头了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馈赠么!

    康平一针见血地指出:“可是你姓崔啊,五姓之首的清河崔氏!”

    她转头看向了冯居安:“罂粟、五石散,这种恶毒的招数,冯司空用得真是行云流水。”

    她又问崔仲欢:“你身上还有五石散么?”

    崔仲欢一愣。

    康平抬了抬下颌,眼神有些冷,像是利刃似的划在了他的脸上:“你不想戒掉么?想戒掉的话,就把你身上的东西都给我。”

    崔仲欢当然想戒,但是又想瞒着刘易尧,所以这次他出门确实带了点药,可是为了防止他自己忍不住,全让呼延西坨帮忙看着。

    他说:“在西坨身上。”

    康平挑了挑眉:“去拿来。”

    呼延西坨被讨要五石散,也是一惊,待过来清楚了来龙去脉,简直要暴怒而起了:“好啊,竟然是你这个老匹夫干的事儿!”他一串匈奴骂人话紧接着脱口而出,噼里啪啦砸在冯居安的脸上。

    康平说:“崔二这事儿也没必要瞒着阿尧了,那些东西,全都不要了,赏给冯司空吧!”

    呼延西坨摩拳擦掌:“真的么?”

    康平道:“强制戒除虽然有些困难,但也不会差过被烈马踩断腿了。”

    她抬手举起一坛酒。

    那是普通猎户家里过冬窖藏的浊酒,都没有过滤干净,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她一把夺过呼延西坨手中那个精致的盒子,里头五石散混合罂粟的诡异香气飘散出来,她皱了皱鼻子,将那一盒子的药物全部都倒进了酒坛子里头。

    冯居安惊恐地看着他。

    他当然清楚五石散是什么东西,晋时士人用它来对付伤寒,服散之后浑身燥热。但这么多的散一次性服用下去,他会筋脉尽数爆裂的!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身后贺赖孤将他一把按住了,马靴踩在了他的手上,发出骨骼断裂的脆响。

    康平晃了晃她手里的酒壶,问道:“是不是还得让他被马踩一下才能还债?”

    崔仲欢冷着脸:“那他还的了十年么?”

    康平摇了摇头:“太便宜他了。”

    可她还是上前,一把抓住了冯居安的下颌。

    她的手段还是当年在柔然战场上磨练出来的狠绝,只是微微一用力就卸下了他的下巴,冯居安张着嘴,却无法说话,徒劳地蹬腿。

    康平反手从他散落在地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扎在了他的右腿上,她的身材娇小,力道却大得可怕,那枚羽箭穿过冯居安的肌肉,箭镞竟然还从他厚厚的羊皮裤中探了出来。脆弱的箭翎直接断在了他的皮肉里头,又一次划伤了他的筋脉。

    “这箭是替阿尧还的。”她道。

    冯居安喉咙里头发出了杀猪似的尖啸。

    她紧接着将那酒壶甩给了崔仲欢:“这灌药的事情还是你来干比较好,我就不替你代劳了。”

    崔仲欢抱着那酒壶,缓步上前,康平在他的背后说道:“崔二,逃避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反而叫他们如愿。但你现在也该向他们讨回你失去的十年了。人本就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些代价。”

    他颤抖着,抬起了冯居安的下颌。散发着特殊药味的酒液被强硬地灌入冯居安的食道,那味道崔仲欢是多么的熟悉。他甚至感觉到他的眼底酸涩,一滴清泪落下来,现在无助惊慌的冯居安,何尝不像是当年惊慌失措的自己!

    可这都是冯居安该受的惩戒、该还的罪孽!

    那酒尽数灌入,崔仲欢将简陋的酒壶往冰面上狠狠一砸。

    陶器的裂口映着冰上的阳光微微闪动。

    贺赖孤松开了冯居安,任由他绝望地倒在了雪地上一地污秽之间,康平冷冷地望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

    摔完酒壶,崔仲欢只觉得力量被抽空了,他重重叹息了一声,随着康平转身,却看见不远处,秋韵揣着手笼,正望着他。

    他的眼神飘过来的时候,她突然微微一低头,目光错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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