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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鬼是照不出身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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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铁出来家门,顺着街道往老家走去。

    因为天气冷,落黑时分的街道上少见行人。

    当姚铁从一个小胡同里拐到一条东西街道上,就看到本村与自己同龄的喜子,跟老婆孩子相伴着在前面走——喜子背着两岁的儿子,老婆靠着他走在旁边。两口子边走边低着声音,叽叽咕咕地不知说笑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喜子家,因家中老辈上是卖酱油醋的,所以,如今家里虽然早就不做了这生意,但人们一提道起喜子他们家,还是习惯地称呼为“酱油醋家”。

    喜子跟姚铁既是同龄,小时候还是最为要好的伙伴——准确地说,曾经是最要好的伙伴。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小时候,有一个阶段,两个人确实是相当要好,整天形影不离的。但后来姚铁却渐渐疏远了喜子。这是为啥呢?反正两个人又没闹啥矛盾吵过架,所以喜子一直都闹不明白姚铁这到底是咋回事。

    原来,姚铁跟喜子要好得形影不离时,自然断不了时常就会到喜子家里去。而喜子的母亲是一个对自己孩子很是疼爱关心的女人;一当喜子从外头跑回家来,她见儿子满头大汗时 ,就会抄起自己的衣襟去给儿子擦把汗;见儿子的衣服的扣子开了,会去给儿子把扣子扣好,再给儿子擤把鼻涕。还会追着儿子问饿不饿。而她一当用红糖之类的一点稀罕物给儿子卷煎饼吃时,为防止儿子会把卷在里面的红糖掉出来,她甚至会特意拿点细线把煎饼的下端给捆上一道、、、、、、

    作为一个母亲,喜子娘在做这一些事情时,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过分与不妥,认为这是一个母亲理所应当该做的。作为儿子的喜子,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奇怪。

    但是,这看似极其平常琐碎的生活点滴被姚铁看在眼里,却是强烈地刺激了姚铁的心灵;别看那时候的姚铁还是个小孩子,可他有一颗很是敏感的心——他见人家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能够这样,可自己的母亲呢?

    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的母亲何曾有过这样的一次?哪怕是一次也好啊!

    为此,姚铁的心里很有点受刺激。加之那时他尽管还小,可对“名声”,他也已经有了那么一点点模模糊糊的概念,他进一步寻思到:喜子家名声好,人人说道起来都是夸赞有加。可自己家呢?不是有人跟他打架时就直接指鼻子剜眼地说在他的面上吗?——“你爹是酒鬼,你娘是个大破鞋”!

    就是因为这,姚铁从此便轻易不会再到喜子家里去,跟喜子渐渐也就疏远了。

    在村子里,喜子家的声誉确实是不错,一提道起“酱油醋家”,人们少不了夸奖和羡慕。

    就说这家里的女人吧:敢情就是老话说的那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人家门里的女人,那可真的是辈辈贤惠。都说“磨棍不是草长的,媳妇不是婆养的”——媳妇跟闺女就是不一样,差一层皮也不行。可是,在人家这家门里,什么媳妇,什么闺女,让人还真是难以分辨;据说喜子的奶奶临终时,拉着喜子母亲的手,恋恋不舍地流泪道:‘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别的都还罢了,就是觉得咱娘儿两个还没处够’。

    当到了喜子媳妇这一辈上,喜子媳妇跟大哥家的大嫂,人家这妯娌俩对待喜子的母亲,那算让人是没得二话说,村里人只要知道的,没有不夸奖的。

    古来有云: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话不假。跟喜子他们家的情况恰恰相反,喜子父母的老邻居“白面口袋”家,说起来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那户人家,上辈人的对待父母,在村里那是相当闻名,实在是没有多少人情味——

    说起来,白面口袋兄弟不少,一共五个,可就是仅仅一个八旬老娘的喝水问题,兄弟五个还总是互相扯皮推诿,一个个眼睛倒是都瞪得不小,可就是谁也不管!一当母亲去找哪一个给挑水,个顶个地都会说那句话——“找他们去吧”。气得老娘最后拄着拐杖满大街上走着哭诉道:

    “老天爷,我知道‘他们’是谁呀!”

    话说到了白面口袋的儿子这一辈,不说别人,单说白面口袋的小儿媳妇吧;因为结婚时没有新房子,婚后就只能跟公婆住一起,这让小儿媳妇的心里很是憋气。而白面口袋本人的支气管不好,怕冷,所以他冬天总得在炕头上睡觉才好。

    于是,他的小儿媳妇每当早上烧火做饭时,往往就会故意把屋里搞得狼烟地洞的,呛得他趴在炕上直接就受不了,一个劲地咳嗽。

    有一回,他实在是忍耐不住,就气愤地问小儿媳妇道:

    “你这是烧火做饭呢,还是想干啥?”

    小儿媳妇倒也不客气,硬邦邦地就回答说:

    “我想熏死那些该死不死的老灰兔子!”

    顺带说明一句,白面口袋这个外号,实际上指的是白面口袋他老婆——是说他老婆的那对喂孩子的饭包又大又长,像白面口袋似的。

    至于他老婆的那一对到底有多大,具体尺寸不确切,就这么说吧:据说——仅仅是据说,有一回,他老婆正在烙煎饼,可孩子哭着想吃奶。为了干活吃奶两不误,他老婆就把那大饭包“啪”地一下朝后搭在肩膀上,说了声“吃去吧”——就这样,他老婆这里照样烙煎饼,孩子也没耽误了在后边吃奶、、、、、、

    话说:喜子一家三口在街上走着。姚铁从胡同里拐出来,跟在他们后面走,他们并没注意到,自然也就没跟姚铁打招呼,只是走自己的,说自己的。

    正走着,喜子背上的孩子要找妈抱,嚷嚷着要吃奶。喜子不让,对儿子说道:

    “不行,在街上咋吃奶?好儿子听话,家去吃好不好?”

    儿子居然提出了条件来,稚气地、但又是一本正经地道:

    “那你今回不能跟我争。”

    喜子哈哈笑着回答儿子道:

    “好好好,这回爹不跟你争,不跟你争。嘿嘿。”

    旁边的媳妇也“哧哧”笑了,还抬手在喜子肩上敲了一拳头,责怪似地:

    “去你个没正经的!你小点声行不行?让人听见算啥?不要脸!嘻嘻。”

    这小小的温馨一幕,走在后面的姚铁看在了眼里。不知怎地,他陡然觉得有点“辣眼”,心里敏感地触动起了什么——本来他到老家去还得往前走一段才拐弯,但他突然临时起意,趁喜子一家还没注意到他,他用手一捂嘴憋住咳嗽,转身拐进了一条胡同里。走上了几步,他这才拿开捂在嘴上的手咳嗽了起来。

    姚铁匠家。

    锅屋里和姚玲睡觉的屋里都亮着灯。

    院门敞开着,没有闭。姚铁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看姚玲屋里的灯光,似乎意欲走过去,但踌躇之下作罢,而是朝锅屋走去。边走还压低声音咳嗽了两声。

    到了锅屋门口,姚铁从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了一眼,脚下好像是一迟疑,可之后还是一推门走了进去。

    锅屋里,显然带着几分醉意的姚铁匠仍在桌前坐着喝酒。面前桌上是几个乱七八糟的盘碗。他一抬眼皮,见是大儿子姚铁进来,话倒懒得说,只是酒盅一端脖一扬,随着“吱”地一声响,一盅酒就下了肚,动作中透出那么一种洒脱的劲儿。

    姚铁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爹、、、、、、”

    姚铁匠舌头根子有些发硬地道:

    “哼,兔崽子!你这会儿倒、倒是出世了、、、、、怎么,听说你——病了?”话音中似乎透出一种嘲弄似地意味。

    姚铁:

    “嗯、、、、、、本来,我今早晨就想来家帮忙的,可身上、、、、、、难受得厉害,医生给开了些药 ,让发发汗、、、、、、。”说完话,姚铁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姚铁匠轻蔑地:

    “哼!什么你病了?难受?操、操他闺女!老子至清明白!兔崽子,老子可警告你:你、你他娘的可别、别以为老子是胡说八道——你小子要是不、不悠着点,万一把自己踢腾得骨头缝里进了凉风,那、那你他娘的就是到老了都、都老不出个好老汉来!老子活到这如今,喝的酒比你喝的水都、都多,老子、、、、、、”

    姚铁不想听父亲继续说下去,也知道父亲后面还有没完没了的话,于是他就打断父亲的话,故意转移话题,问父亲道:

    “爹,现在还有啥要办的事情吗?我看看、、、、、、”

    姚铁匠:

    “哼,有什么事等你、等你这会才去办,那、那还不黄瓜菜都、都他娘的凉了?兔崽子,老子这一天到晚的、、、、、、”

    不等话说完,姚铁匠手里便倒上酒一盅,端起来,“吱”地一声又喝了下去。随后他用手一抹拉嘴巴,顺嘴就来了一句:

    “操他闺女!”

    姚铁倒也眼疾腿快,趁父亲喝酒这空挡,不失时机地转身就出了屋来。

    出了锅屋,看着姚玲屋里的灯光,他一时又犹豫为难了起来、、、、、

    自从把弟弟小江打了的那事之后,起初,姚铁还并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反倒觉得是弟弟和妹妹一个鼻孔出气跟他作对。但他毕竟还不是一个完全彻底的混蛋无赖,心底里也还没有完全彻底地丧失掉亲情的存在。

    所以,渐渐地,他也有点儿理解了弟弟的言行和妹妹的责怪;觉得妹妹并不是跟他作对,彻底反对给他转亲,只是不想去跟上一个不务正业的痞子货而已,说不上就有什么过分之处。

    至于弟弟,他现在也渐渐理解了弟弟对姐姐的那份感情,觉得自己该尽量理解弟弟才是,不该去跟弟弟起冲突。但他又是一个思想活动远远大于语言和行动的人,一向内向寡言,对一件事情,往往即使在心里寻思上十遍,也不可能去行动一次,或者是去说出哪怕是一个字的表白!

    正因如此,一直以来,他也就始终没有对弟弟妹妹有所表示。直到了这几天,眼看妹妹就要出嫁了,他觉得再要不说点啥,不再有所表示,以后恐怕就没有啥机会了。但他又一直鼓不足勇气来面对,直到眼下他还是这样的一种矛盾的状态、、、、、、

    终于,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动腿挪步地朝姚玲的屋子走去。

    但走到离姚玲屋门口还有几步远时,他不禁又站住不走了——他听到了屋里传出的姚玲跟弟弟小江的哭泣、话语声、、、、、、

    姚玲泣声地:

    “小江,别再哭了,这都是姐的命。、、、、、、人说:该当井里淹死在河里淹不死。姐就是这命了。唉,有人说不信命,可我信;要不是因为命,天下父母那么多,为什么独独就让我们摊上这样的父母?要不是摊上这样的父母,我们自小何至于去受那么多磨难 ,现在又何至于、、、、、、都说“人生下就是来受罪的”。我十五岁那年秋天,晚上去抢收瓜干,不小心掉进了水库里,幸亏被人及时给救了;过后我就寻思,老天那时不收我,那、那是我还有罪没去受呢、、、、、唉,事到如今,我也懒得去想多了,混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要是有一天、有一天实在、实在混不下去了,这辈子、、、、、也就算到头了、、、、、、、”最后姚玲只剩了哭泣声,显然是说不下去了。

    听声音,小江似乎也跟着哭了起来,还哭泣着道:

    “姐,你可不能这么想!你得好好、好好地活着、、、、、、咱爹整天就知道跟酒亲近,咱哥又是那副样子,在我的心里,除了姐,谁、谁还是我的亲人呐?”

    、、、、、、听着屋里传出的哭声与话语,姚铁不由地心里也动情起来,不知不觉间就两眼酸楚起来、、、、、、有一忽儿,他真想一步闯进屋去,去对妹妹说、、、、、、去对弟弟说、、、、、、但最终他没有去对任何人说任何的话,只是在昏暗的月色中,转过身来,脚步沉重地朝院门口走去;

    今晚的月色昏暗无光。自然,人在这样的月下是不会照出身影来的。但奇怪的是,姚铁在转身往外走时,忽然意识到地上没有自己身体的投影,脑海里竟出奇地突现出一个念头:

    都说只有鬼是照不出身影的,自己这是、、、、、、到底是人?还是鬼?

    他没有答案——他甚至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为什么突然间会产生出这么一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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