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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扪心自问,不管自己曾经做过什么,终归没有伤害过望年乃至父母中的任何一个人,为什么她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会这样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也许她心中的软猬甲防得了陌生人的千蛛万毒手,却防不了亲人给的透心凉。
在布艺店,桔年的工作一直是尽职尽责的,不仅因为这工作维持了她和非明的生活,更因为她对店主存了一份感激之情,在她处于艰难境地的时候,是这个店的老板给了她一个机会,而且两年多前,还任命她为店长,丝毫没有提及她的前科。
桔年也并不是生来喜欢手工的,纯白的少女时代,她把所有属于自己的时间都留给了巫雨和自己内心的遐想世界,真正开始接触缝纫是在监狱里。从笨拙到熟练,日复一日地踩着缝纫机,无比枯燥而苦闷。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学会了适应这个活计,并且尝试着喜欢它,至少不那么讨厌。只有这样,那些漫长的劳役时间才没有那么难以打发。也许是用了心的缘故吧,同样是流水线上机械的操作,她手中出来的东西竟比别人的要精细一些。说起来,这样的阴差阳错,是否就好像世间某些人与人,也许一开始并没有爱,天长地久,别无选择,因此也平生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情致,借以聊度此生,竟也没有那么寂寞?
桔年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还在监狱里的时候,她就学着用针线将剩余的布头拼凑起来,做成个小玩偶什么的。也没有师傅教她,更谈不上什么书籍教程,就这么自娱自乐地做了又拆,拆了又做,后来,大家都说她做的小玩意儿精致得仿佛有了魂。她也乐得把这些成品送给平凤,送给其他的狱友,甚至是相熟的狱警,拿到小玩偶的人没有不称赞桔年手巧的。
带着非明一起生活后,桔年偶尔也给孩子缝个布娃娃。非明小的时候非常喜欢,可是上了小学之后,她开始更喜爱那些同学们买来的玩具布偶、芭比娃娃、维尼熊,至于姑姑做的小东西,是再也不肯拿出家门了。
桔年多少知道孩子的这点儿小心思,也不气恼,她很少强迫非明必须要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既然不喜欢,她也就再也不做了。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她也会满足孩子的一些小小的要求,日子虽不宽裕,一两个小玩具还是买得起的。
非明会把那些买来的玩偶小熊、小娃娃收集起来,整整齐齐地排放在床头,还正儿八经地给它们起个名字,而且还很了解它们的特点,比如,这个小熊最特别的是衣服上的扣子,那个娃娃的头发跟别人都不一样,一件件如数家珍。这个习惯总是让桔年不经意想起某人,在这点小嗜好上,非明跟他倒是挺相似的,算得上志趣相投。也难怪孩子对他感觉比较亲昵,而他也荒唐地一口咬定非明是他的骨肉。这算是有缘分还是没有缘分,桔年很少往下想。不为难自己,是她一个很大的优点。
这天,桔年给一个顾客赶制一套定做的布艺抱枕,略略推迟了下班的时间。做店长后,很多手工活基本上已经不需要亲自去做,但是如果有顾客指名要求,她也会亲自动手。做完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桔年跟接班的同事交接好工作,东西还没有收拾好,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
“桔年,你在哪儿……店里?快,你赶紧过来。”电话那头是平凤的声音。
平凤是个急性子,却也很少这样心急火燎地找过桔年,电话里她的声音焦灼,背景嘈杂。桔年问了几句,对方却只是说了个地址,来不及解释究竟,电话就被中途掐断了。
桔年心中担忧,也顾不得心疼钱,出门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就朝平凤说的地址赶去。那地方是G市小有名气的酒吧一条街,汇集了不少PUB、夜总会、娱乐城和洗浴场所。刚入夜,这里的热闹和喧哗刚刚开始,不少车辆和人流渐渐向这一段汇集。
按照平凤的提示,桔年找到那家夜总会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她绕过正门,果然见到一条小巷子,这小巷子正是通往酒吧街背后的小路。
不过是一路之隔,走了不到十分钟,这里的阴暗跟先前的不夜霓虹已是两重天地,犹如两极。桔年过去听平凤说过这种地方,同样一条街,正反两条路,一条车水马龙的属于花钱找乐子的客人,另一条自然属于她们这些“捞世界”的人。
此时夜幕彻底笼罩了下来,小巷里的僻静让行走中的桔年有些不安,她正想再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平凤的位置,一双手从后面伸出来,不期然地将她一拽。
桔年的惊叫声差点儿脱口而出,幸而及时转身发现是平凤。被平凤扯到暗处,桔年捂着胸口的手一直都放不下来。
“有点儿出息好不好,看把你吓得。”平凤嘴里埋怨,心里自然也是有数的,桔年再怎么安分怕事,可仅凭自己的一通电话,她就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贸然赴约,不是好姐妹,断然是不会这样做的。
长舒了口气后,桔年细看,这才发现平凤一身狼狈不堪,头发乱蓬蓬的,为“出工”特别穿的一身俏丽短裙,上身肩带断了一边,本来就半遮半掩的,现在泄露出了更多的春光,短裙下白生生的大腿上也有不少红肿淤伤的痕迹。
“你……”桔年着急得话都说不出来。
平凤侧过脸去挥了挥手,“嗨,谁敢占我便宜啊,老娘也不是好欺负的。说起来今天也算走运,捡了头肥羊,小捞了一笔,谁知道刚才完事了出来,就遇上了那些王八蛋,差点儿被她们整惨了。”
“她们?她们是谁?”桔年小声地问。
平凤草草地解释道:“她们就是原本混这里的人。”
桔年不笨,短暂的一怔后顿时恍然。原来做平凤这一行的也有“地域观念”,就像出租车司机载客一样,大家都有各自常在的地段,所以彼此都心照不宣,很少互相抢饭碗。跟出租车司机相比,平凤这一行的地域感更强一些,因为她们通常在一个熟悉的区域里捞营生,还不时需要被这个地段的“鸡头”抽取分成,而“鸡头”在拿到钱之后,往往也充当中介或者隐形保护者的角色。
平凤过去并不常在这一带出没,据她说捞了一笔,自然也就意味着抢了某些人的“生意”,被人发现,所以吃了亏。
“你也是的,你一个人这么冒失又是何苦?”桔年分开平凤遮住的伤口的头发,皱了皱眉。
平凤说:“我也不是故意的,上一个客人把我带到这儿,他刚走,我就遇到了一只老肥羊,不捞白不捞。”
“老肥羊?我看你才是小肥羊火锅,被人煮了涮了都不知道。”
平凤笑了一声,牵到嘴角的伤,也不敢放肆,低声说:“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家里那帮讨债的催得紧,老三要交学费。”
桔年顿时再没往下接话,缓缓叹了一声,往更黑的地方缩了缩,这才问:“那现在你要怎么样?”
平凤从贴身的衣服里抽出被她卷得细细的纸钞,塞到桔年手里。
“她们认得出我,我怕待会儿又遇上,钱没了,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是生面孔,赶紧走,等我脱身了,明天再去找你。”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桔年回头看了看被昏黄的路灯衬得更阴暗的巷子。远远地,在另一个背光的角落,隐隐看见停着一辆车子,车旁有一对纠缠的身影。是偷情的爱侣,还是一场交易,谁知道。
对平凤说了声“小心点儿”后,桔年也不敢久留,仔细收好平凤交给她保管的钱。平凤说,最好不要走来时的路,桔年便朝相反的方向低头快步离开。
大概是还没到这里生意红火的时段,来往的人并不多,不时有一两辆车子无声地擦过。桔年一路走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还是没能把胆子练得更壮一些。当无可避免地跟停在角落的那辆车、那对人影迎面而过的时候,她把脚步放得更轻,头埋得更深,恨不得自己化作黑夜里的一道烟。
还没等她安然走过,砰的一声闷响,吓得桔年暗自抖了抖。视线的余光扫过不远处的人影,恨不能两人并作一个的影子分开了,但令人惊愕的是,这发出动静的一对,不是他和她,而是他和他。
他们压低了声音争执,桔年听不真切,只觉得暗处的那两个人都是衣冠楚楚。她并不是好管闲事之人,心中虽也惊讶,但匆匆一瞥后赶紧将视线调开,只盼速速离开是非之地。
也许她把事情想得太过顺利,路口在望,忽然,一声女人的惊叫再次把桔年吓了一跳,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办法置身事外,因为她听得出这个声音来自平凤。
桔年回头,平凤手脚并用地跟两女一男厮打着,显然是落了下风,头发被别人拽在手里,发出介于哭泣和愤怒之间的尖叫,没有人响应,没有人在乎,那些拳脚落在平凤身上,仿佛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桔年从小到大,哪里是一个会打架的人?她只觉得一颗心就吊在嗓子眼,下一秒就要脱腔而出。谁来帮帮她,有谁?她病急乱投医地把视线投在了那对男女,不,那对男人身上,回应她的是毫无意外的漠然。平凤的尖叫刺痛耳膜,桔年咬咬牙,只得心一横,奔了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手上空空如也,连个借力的东西都没有,到了打平凤的人跟前,她情急之下只喊出一声:“你们就不怕警察吗?”
可怜她连这句有些可笑的警告都说得毫无底气,尾音还在发颤,一张脸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紧张,仿佛被开水烫了似的热。话音刚落,桔年好像就听到了失笑的冷嘲声,竟不止一处,就连混战中的平凤都苦笑了一声。
就在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跟巷子垂直的小路上有车灯亮起,由远及近。大概与平凤厮打的那些人原本就心虚,钱搜不到,人也教训了,看见光亮,手下顿时有了迟疑。两个女人最先松了手,见好就收地想走,只剩那个形容猥琐的小个子男人,揪着平凤的胳膊,将她狠狠地推搡到正逼近的车前。
“平凤!”
“啊……”
桔年扑身向前,然而已来不及,原本就狭窄的丁字路口,开车的司机也没料到凭空会有一个人迎面扑向他的车头,车避闪不及,跟平凤撞个正着。刹那间桔年脑子里一片空白,紧紧闭上双眼再不愿睁开,记忆中的血腥味让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她难以控制地哆嗦着,直到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
这声呻吟让桔年一个激灵,忙走近平凤,血肉横飞的惨状并没有出现,平凤倒在地上,面露痛楚地蜷成一团,身上除了抓伤和淤青,没有大面积出血的痕迹。想是那辆黑色的轿车也是路过,由于道路狭窄,路况黑暗,又是路口,因此车速并不快,加上刹车及时,平凤才没有在那小人一时的怨毒之下成为车底亡魂。饶是如此,那一撞的威力也不轻,桔年刚触到平凤的小腿,她就更加惨烈地呻吟了一声。
黑色的轿车里,驾驶座的位置好像落下了车窗,有人探出头来望了一眼,打开了车门,刚踏出一只脚,又迅速地收了回去,接着是引擎声传来。车主竟然想要趁乱倒车离开。
桔年没法考虑太多,追上去拍打着车窗,“你不能走……别走……拜托你……至少把她送到医院!”
车子的力量缓慢地带着她退后,退后,再前进,她的阻拦无异于螳臂当车。然而,透过慌乱间未及时关紧的车窗,桔年看清了驾车人那张年轻的脸。
她像魔怔一般哑了声音,紧紧抓住后视镜的手也变得轻飘飘的,失去了力度。那张脸已不是幼时模样,却仍看得出与她有几分相似。
望年,她一母同胞的弟弟。
桔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跟望年会在这样一个关口狭路相逢。这个一出生就夺走了她原本生活的弟弟,桔年还记得他幼时黏在自己身边奶声奶气地叫着“姐姐”的样子。他们姐弟俩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去年,桔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尝试着将非明带回父母面前。
那次,望年没有再叫桔年“姐姐”。桔年从弟弟眼里看到了跟父母面对她时相似的神情,那神情分明写着一句话:我因你而感到羞耻。
桔年至今无法坦然回忆亲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的尴尬和难以言述的羞惭,那种感觉到现在仍让她面孔滚烫,耳际通红。所以这一刻她在望年面前竟然手足无措。她扪心自问,不管自己曾经做过什么,终归没有伤害过望年乃至父母中的任何一个人,为什么她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会这样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也许她心中的软猬甲防得了陌生人的千蛛万毒手,却防不了亲人给的透心凉。
“车子是领导的,你想害死我吗?”望年比姐姐更快地从猝不及防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牙缝里轻轻挤出这句话。
桔年顿时松手,车子贴着她滑过,如幽灵般隐没在小路的尽头。
“浑蛋!桔年,记……记下车牌了吗?我的钱……”平凤不解其中关系,痛楚让她的声音渐低。
“钱在我这儿,你别说话,我送你到医院。”桔年回神,边搀扶边安慰着平凤。120到底能不能找到这里,平凤能不能支撑着跟她走到路口,她无法安慰自己。
刺眼的氙气大灯亮得她睁不开眼睛。桔年蹲在平凤身边,一只手半遮在眼前,看着一直潜伏在暗处的车子缓缓驶向她们身边。
“上车,先去医院。”
“这就是你的解决方式?宁可送两个妓女到医院,也不肯面对我的问题?”
桔年眼观鼻鼻观心,试图置身事外,除了受伤的平凤,她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
在男人的帮助下,逐渐失去意识的平凤很快被安置在车内,桔年迟疑了一下,也上了车,而另外一个男人留在原地。
车子启动的时候,桔年看到那个站着的男人轻轻扶了扶眼镜。
“很好……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