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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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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花夜来锐声尖叫:“那些都是我自己……”

    瞬间喉头哽住, 竟然说不出下文。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的莲生,正默默盯着自己, 虽然一言未发, 但无形中的压力凛凛放射,竟如一块巨石悬在自己头顶。真要强辞争辩的话, 难免又是一番论战, 这丫头势必又是一项项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自己拿什么去跟她斗,哪里斗得过她?……

    一瞬间的胆怯,看在甘怀霜的眼里,已经是了然分明。

    “花夜来, 看来你盗别人的方子, 还远不止这一款天香纯露呢。”

    “没有……”花夜来强撑着张开嘴唇:“那都是我做的, 我自己做的!谁也没帮过我, 从来都没有人帮过我……”

    甘怀霜敛袂坐回原位,默然沉吟半晌,转头望向莲生。

    “莲生, 适才我一时急怒攻心, 险些委屈了你, 希望你多多包涵。既然天香纯露是你创制出来,理当将名分归还于你,嗯……这份技艺, 实在惊才绝艳, 连白妙都有所不如, 不过你基功太浅,全凭一腔灵思,却不能拔苗助长,让你冒进太多。这样吧,提升你为四品香博士,好好准备新品,待得开春之后参加香试吧。”

    一直昂首肃立的莲生,眼前骤然一阵模糊,伸手扶住了身边案面。

    这心头已经绞痛许久,闷塞许久,全凭一腔必胜的志气撑着,让她面对花夜来的深沉心机,不屈服,不放弃,纵然胸口剧跳,眼前时时昏黑,也咬定了牙关傲立不倒。适才激烈争辩,脑筋如飞旋转,已经完全顾不上悲愤委屈,此刻终于听得店东一锤落定,冤情得洗,这一口气终于松下来,一股酸痛自喉头直冲鼻腔,在这刹那间化作泪花奔涌而出。

    真相就在那里,或来早,或来迟,终不负,有心人。

    “谢谢东家。莲生定然,不负所望!”

    甘怀霜缓缓点头,眸光一转,重又望向花夜来,神情中的欣慰瞬间消逝,眼中烁烁微闪,鄙弃与怜悯交缠。

    “花夜来,你已经做到二品香博士,也算是为我甘家香堂贡献良多,若是就此除名,也教我于心不忍……”

    花夜来已然完全黯哑,面色惨白如纸,双手再怎样在袖中攥紧,也掩饰不住整个身体的微颤。室中众人彼此面面相觑,有人低声嘀咕,是满脸愤懑的十一娘:“刚才她自己都说了:堂规在上,必当遵循!我十一娘最恨这种两面三刀的家伙……”

    甘怀霜恍若不闻,继续说下去:

    “……然而如此沽名钓誉,行径太过卑劣,我不能为一时心软,便纵容不义之人。花夜来,堂规在上,恕不破例,敬请另谋生路罢。你刚刚制好的馨宁香,所有收益全部奉送与你,算是甘家香堂对你的一点情义。”

    扑通一声,花夜来瘫倒在地,一张粉脸哆哆嗦嗦,秀丽的五官挣扎扭曲,绞作一团。

    败了。

    惨败。

    一败涂地的败。

    大势已去,再无良策可以翻身。是谁的终究是谁的,蒙混得了一时,终究蒙混不了终生。堂堂二品香博士,要她怎么走出甘家香堂?她已有家室,夫家闻听她是甘家香堂的二品香博士,对她极为尊重,一向礼遇有加,如今因盗窃之罪被开革,必然轰传四方,以后不但无法在香界立足,都不能在夫家抬头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何必当初?……

    当初起意抢占别人心血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今日,再没第二个选择!

    绝望中举头四顾,只见莲生依然站在身侧,当下也顾不得其它,膝行两步跪到她脚下,一把拉住那玉色罗裙的裙裾,轻轻摇晃,双眼努力眨动,流下数行惨凄的泪水:

    “妹子……我要留下来,想留下来……你,你帮我说几句话?看在你我姊妹情分上,求你……”

    莲生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她愿意帮人。一直热诚如火,掏心掏肺地帮人。自打结识了这位花姊姊,满心感激仰慕,几乎愿意付出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但是今日一战,令她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艰难,真正见识了人情冷暖,也触及了人性底线。在她的十五年生命里,原只有大自然风霜雪雨是最大考验,如今才渐渐知道,人心才是世上最冷的风,最大的雨,最暴烈的霜雪,也是最坚硬的寒冰。

    不是没有一瞬间的动摇,想到她提携自己的旧情,想到平日里那温柔可亲的笑脸……然而再一想到她处心积虑地窃取自己心血的卑劣,柔婉微笑着怂恿店东开除自己的刻毒,心中那点温情,瞬间也就烟消云散。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对不住,花姊姊。”

    莲生用力拽开裙裾,脱离花夜来的手心。

    “堂规在上,我帮不了你。”

    ——————

    爆竹声中一岁除,年年除夕饮屠苏。

    小小一坛屠苏酒,一人一杯,正够全家饮用。碧绿微浊的酒液倾在杯中,宝光摇曳,醇厚香浓,那浓重的药香飘入莲生鼻端,清晰地辨出泡制酒水的各种香材: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

    “阿娘,阿娘,要先给阿翁饮用才是呀!”辛家小侄女奶声奶气地叫道。

    正在斟酒的辛家嫂嫂笑了:“屠苏酒不比寻常酒,要先少后长,少者守岁,长者增寿。”她怀胎八月,已然大腹便便,费力地伸长手臂将耳杯递给小女儿:“来,你先饮,饮完了给阿兄,阿姊,然后给莲生姑姑……”

    莲生嘻嘻笑着点头,帮她把一杯一杯的屠苏酒奉向众人,自己禁不住咕嘟咽了一口口水。身边辛不离附耳道:“真的没事?”

    “没事的呀,一杯而已,我现今要半坛才能变身。”莲生也低声咕哝:“我又不是没饮过……”

    自从懂事以来,年年除夕,都是在辛家饮屠苏酒。由一口到一杯,酒量渐长,当年那个胖嘟嘟的小女童,如今也长成了娇美明媚的及笄女郎。啊,新的一年已经到来,莲生的年纪,不再是及笄,已经是二八了,再过四个月,便是十六生辰……

    咕嘟一口,饮尽那驱邪避瘟的屠苏酒,不去想来日面临的危难。

    “……是呀,成功跳级啦。一道道的难关都已闯过,眼下我已经是四品香博士,只要通过那一年一度的香试,便能进得香神殿啦。”莲生手掂酒杯,向身边的辛不离喋喋诉说:“当然啦,那场香试难得很,你不知道有多难,做评审的不只是我们店东甘怀霜,还有甘家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评审极其严苛,每年至多过得两名!”

    “你一定能成。”辛不离举举手中酒杯,漆黑眼眸中满是真诚的信赖:“再说了,不是每年一次吗?就算今年有差错,还有明年呢,你才十六岁,急什么,甘家香堂还没有你这么年轻的四品香博士吧?”

    莲生嘻嘻笑着,含糊地应了一声。

    辛不离还不知道,莲生已经没有来年了。

    只此一次机会,过便过,不过……便死。

    其实莲生心中,至今尚是茫然无措,不知要做到怎样才能过关。依照甘怀霜的一字之评,三品香博士当做到一个“心”字,所出香品,能以香气通达人心,启灵思,发共鸣。只此一字,却蕴含了千言万语,天下所有至理都在其中,乍一看灵思无数,细细想来,却是无迹可寻。

    心?

    要如何才能以香气通心?

    香试就在三月初三,距今两月,时日无多,她能顺利制出通心的香品吗?

    “……做了四品香博士,便不在荟香阁楼下大堂制香,要搬去楼上啦。”莲生转了话题,只聊赏心乐事:“那是四品、五品香博士制香的所在,都是香道中的高手,聚在一起谈香制香,进境也比楼下快得多。我向东家申请了,让杜若也上楼制香……”

    “你说的那个帮你大忙的姑娘?她也升作四品香博士了吗?”

    “没有呀。”莲生得意地笑了:“是东家特别批准的!我向她说,杜若虽然暂时品级不够,但是好学上进,假以时日,也必然能做到四品、五品香博士,我会努力帮她的。”

    这事做得,其实甚是艰难。甘怀霜当时一口回绝:“甘家香堂规矩严明,该在什么位子,就在什么位子,不可以越级乱窜。”但莲生侃侃而谈:“我倒觉得,不应只依照品级来分位子,应当依照个人所长分派,才是正道。我入行时日尚浅,制香手艺不够熟练,每日工长派下来的活计要很努力才能完成,杜若虽然灵思不足,但是手工精熟,正与我互相补益。我俩搭档制香,成效远胜单独制作,为什么一定要划定沟壑,阻碍这样的配合呢?……”

    “后来店东就允准啦!杜若也真是不负所望,不仅帮我完成活计,自己也是进境飞快,最近新做的几款香都好棒,比如说那款辛夷香,你知道辛夷花的味道吧?……”

    辛不离凝望着叽叽呱呱说得眉飞色舞的莲生,始终没有插言,只挂着一脸温和宠爱的笑。

    这小妹子自从进甘家香堂上工以来,似奔上了一条不知通向哪里的宽阔大道,整个人愈来愈明朗,愈来愈果决……也离他愈来愈远。日常谈论的不再是小花小草、打猎放羊、简单的吃穿用度,而是些他根本听不懂的东西,什么灵猫龙脑,耶塞漫露,升级晋职,甚至还有军情国事。很多事他都插不上言了,也出不到主意,只能静静聆听,所幸她也只是说给他听。

    已经不知她走到哪里了,而他还在原地踏步,还是那个少少懂得一点医术的放羊郎。那个潜在的威胁,与她走得很近的韶王小子,日前随军出征,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但是留下来的那个空档,早已被莲生忙碌的活计填满了,被各式各样的香品填满了。

    愈来愈远,愈来愈不像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要怎样才能冲上去,拉住她,心无挂碍,坦坦荡荡地讲出自己的心里话?……

    “正旦辟恶酒,新年长命杯。”身旁的莲生,将小侄女抱在怀里,掂弄着手中耳杯,于墙上映出各式灯影:“看,像不像一个人?长角了!喏,一对獠牙!哇,妖怪爬呀爬,爬到你身上……”

    那发髻高绾的影子在墙上活泼地跳动,耳边蝉鬓一拂一拂,全然拂在他的心间。灯火斜映,将她与他的身影印在一起,近得紧密贴合,交融重叠,无一点缝隙……他微微晃头,影子就已经触到她笑得苹果般凸起的圆润双颊,然而实际上,仍隔得那么远,那么远……

    “子时要到了。新的一年里你许了什么愿望?”

    莲生轻盈回头,一双明眸流转,笑吟吟盯着辛不离的脸:“我呀,我要长命百岁。你呢?”

    “我,我要……”

    灯火映在莲生的小脸上,眼眸,腮边,处处反射着明亮的光点,她背后就是两人交叠的身影,轮廓分明地印在墙上,双肩完全融合在一起,温情骀荡,密不可分……

    “莲生,我一直有个心愿……”

    “什么心愿?”

    “阿翁!阿翁怎么了?”小侄女胖胖的手指,指向辛不离身后。

    辛不离的父亲辛照,仰天躺在榻上,双手紧抓胸口,嘴巴大张,剧烈吸气,身边一只耳杯翻倒,碧绿的屠苏酒液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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