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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王府紧邻皇宫宫城而建,与大皇子坜熙的府邸相对望,从惠王府门口到达皇城慧福门不过两、三里路。
它的建筑和其他王府并无不同,也是由一道东往西的墙隔成内外府。
外府是平常惠王议事之所,由三殿五亭七楼阁所组成,气派非凡,隔墙有门直通内府。内府比外府大上许多,主要分为两个部份,东侧是惠王平日生活起居之所,以书房为中心点,左侧有清风楼、望月亭、听雨阁,右侧依次是起:承、转、合四厅,分别是用餐、休闲、内府议事的厅堂,四厅过去则是杂役、侍女等人的用房。
至于西侧部份,也有楼阁亭台,只不过目前都是闲置不用的。
府中每个厅堂楼阁均以回廊相连接,基本上,整座惠王府就是个广阔的园林,处处有花树,每个柳暗尽处又是一明亮花村。
晴儿、雨儿在刘公公的引领下,直接往惠熙的书房走去。
行经处处风景的大宅院,晴儿忍不住啧舌,低声对雨儿说:“你老问我,赚那么多银子有什么好处,瞧,这就是好处。”
即便晴儿从小养尊处优,没受过半点苦难,吃好穿好住好,所过生活与一般官家千金无异,可今日乍见这么大一幢宅子,也忍不住惊讶连连。
雨儿回了句“要那么大的屋子作啥,娶一堆莺莺燕燕回家,争宠夺爱、妒嫉较真,这是整谁啊?”
“那你就不懂了,这是天底下男子都想作的春秋大梦。”
雨儿一面走,一面拖着个大包包,里面全是她们自家的产品,有点重,因为要让它们看起来更具份量,晴儿特地找了上好瓷器来包装。
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那么要让东西有看头,多点儿包装准没错。
雨儿瘪嘴。“所以,那位伟大的三爷也是个风流大少?”
“才不,他是个专情男子。”晴儿立即为惠熙澄清。
想起他提及楠楠时的温柔神情,她不禁有些羡慕,也有两分嫉妒,能被像他这样才智不凡、风度翩翩的君子所眷顾,楠楠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子。
“小姐又知道了。”见晴儿答得肯定,雨儿忍不住打趣她。
“他只喜欢一个女子,叫做楠楠。”
“楠楠楠楠”好耳熟,难道是那个太子妃?
晴儿眼神示意,于是雨儿把说了一半的话给吞下去,卡半天,说不出半句话。
“我相信上苍很公平,会赐予太子一个楠楠,就会赐给三爷一个真心爱他的女人。”
晴儿说得信誓旦旦,好似她已经看见那个上苍赐给惠熙的女人。
交头接耳间,她们来到书房,惠熙已在里面等候多时,雨儿帮忙把东西送进去后,就待在门外等候召唤。
惠熙笑着起身相迎。“我以为你会来得更早。”
“我是算准时辰出门的,可路上碰到一桩不平事,插了手,才来得这么慢。”
“你似乎很喜欢多管闲事。”
“没办法,与生俱来的侠女风范,想改也改不了。”
惠熙莞尔,打开晴儿带来的包包。这个能在地上拖行的款式,饱学斋卖得相当好,尤其有老人的家庭,几乎成了必备品。
他从里头拿出几个楠木盒子,打开盒子,两个各装着茶叶的小瓷瓶放在其中,黑色的绒布衬得青白花瓷更加亮眼,瓷瓶的造型让人爱不释手,就算不喝茶叶,收到这样的礼物,也会相当开心。
“也不掂掂自己有多少份量,处处管闲事,就不怕惹祸上身?”惠熙一边把玩瓷瓶,一边说道。
“这些‘闲事’组在一起就是‘政事’,我在为朝廷分忧解劳,三爷不奖励我,还编排我,太没意思。”她冲着他挤挤鼻子。
“政事?你也懂得?”惠熙略挑了挑眉,不以为然。
“小孩卖包子,这代表什么?代表朝廷政策有问题,没办法好好照顾百姓生活,才会使得穷困人家的孩子衣不蔽体、三餐不济,小小年纪就必须外出营生。倘若朝廷做得够好,那样年岁的孩子应该在私塾里,在夫子的眼皮底下背四书五经,待长大为国家、为朝廷、为社会贡献自己的能力。”
“真会说话,哼?”他觑她一眼。
其实,他喜欢她的振振有词,喜欢她自信自主,喜欢她不像大多数的女子般,小心翼翼,永远害怕做错事。
“商人嘛,不都是靠两片嘴皮子讨生活。”她调皮地伸伸食指,点点自己的唇。
“讲来讲去,你都有理。”他拉开她的手,往她掌心塞进一杯茶,那才是真正的贡茶。
“如果我的话没道理,三爷请多多指教。”
“指教你,岂敢?”
惠熙笑开,他不笑则已,一笑便是倾国倾城,让人的心止不住狂跳。
晴儿凝望他的眉目,心想,怎么有男人可以笑得这样好看?
他上辈子是做多少好事,才会此生投胎,皮相美、脑袋佳,连身份都高人好几等?他这种人根本是来谋杀“公平”二字存在定义的。
“怎不说话,我还以为五个字可以引出你一大篇强词夺理。”
“因为傻了,脑子乱了,编不出一大篇强词夺理。”她看着他的笑,看得痴傻,无法转移的视线,牢牢地钉在他身上。
“作啥发呆?”他的手指一弹,她的额头像实心的大西瓜,发出沉沉的撞击声。
“三爷沉鱼落雁的容貌,玉树临风的姿态,举手投足间尽是雍容华贵,晴儿既感叹、又自卑。”
“知不知道,上一个说我长得沉鱼落雁的人怎么了?”
“他坟前青草长得很高,可以喂饱一大群牛羊?”她知道,批评男人女相,是该得到这种下场,何况那个被批评的正主儿,还是了不起的三皇子。
“不是。”他浅浅笑着,那笑容牵动眼角,绝对的真心。
“他的头眼眉鼻、四肢躯干,全化成灰,葬身海底鱼腹?”海葬是种不错的死法,至少比起凌迟处死,要文明许多。
“也不是。”
“他被悬吊在慧福门,直到头生疮、脚长蛆,全身烂肉引来全城苍蝇?”
他聚了聚眉心,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转过三圈,从头到脚,细看几遍。“你脑袋里面装的是什么,怎出口全是血腥暴力?”
“不然呢?三爷岂会轻易放过那个人,污辱王爷可是大罪。”
“我就是轻易放过了,不但放过,我还爱上了她。”对,那个胆敢说他长得像女人的是楠楠,天底下,只有她有胆。
再次,他的眼角溢满温柔,一种人看了会心醉的温柔。
晴儿忍不住轻叹气,转身走往墙边。那里有一张画像,打一进门,她就对它好奇,如今三爷的话让她有了理由走上前,细细端看。“是她?说三爷长得沉鱼落雁的女子。”
“对,是她。”
画中人长得并不特别,如果晴儿和她错身一百次,恐怕也不会注意这号人物,但她笑起来,眉宇之间好像张扬了生命力,让人忍不住想随她起舞。
晴儿从没真正认识她,但她已然喜欢上她。
“为什么是她,不是别人?”晴儿细声低问。
“我从小生长在宫廷,我们的人生城府重重、玄机步步,勾心斗角是本能,博奕倾轧是日常所需。我们在权谋算计中长大,在腥风血雨的争斗中茁壮,婚姻是政治筹码,亲情、爱情是权势地位的殉葬品,在我们的生活里,有尊贵、有骄傲、有算计,但没有真心。”
“可楠楠,她用一颗真心在过日子,她对人好,只因为喜欢,而不是因为对方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利益,她对人的感情很纯粹,没有加入一丝杂质,在她的眼光中,我常常觉得自己很干净。我从来没有自觉干净过,我喜欢她眼中的龙惠熙。”
他的话让晴儿动容,忍不住回身,赫然发现三王爷就在自己身后,距离相当近,差一点点她便撞进他怀中。
仰起头,她对他说:“听起来,当皇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我们一打出娘胎,便有褓母、乳母、宫女、太监、杂役几十个人随身服侍,我们吃的是山珍海味,饮的是琼浆玉液,穿绫罗绸缎,住皇宫大院,我们受最好的教育,享受人间最尊贵的生活。可天底下,没有天经地义的好,也没有平白无故的坏,所以我们得了这样的生活,自然要付出代价。”
“代价是什么?”
“被选择。”他吐出短短一句,语气却充满无奈、悲怨。
“我不懂。”
“我们的言行举止有多少人盯着看,我们在别人的打量里被定位,不是人人都想当太子,但只要身为皇子不管是被拥、被逼、被教育或者主动,我们的目标都只有一个——成为东宫太子,待来日皇帝大行,成为天底下权力最至高无上的人。”
“要承担这样一个身份,好辛苦。”
“没错,在皇宫生活,有太多事躲不掉、挣脱不掉。皇宫是个成王败寇的凶险地,所以我们行一步、观三步,话在舌尖绕三圈,我们得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一招不慎,满盘输。”
“于是,对我们这群皇子而言,楠楠的存在就更加弥足珍贵,她喜欢便喜欢,痛恨便痛恨了,她的快乐、哀愁、痛苦、畏惧全落在脸上,想骗也骗不了人。她的单纯恰恰是我们这群城府极深的皇子,想望却无法拥有的真实。”
惠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查晴儿诉心,他是话在舌尖吞吐三遍,是喜怒不形于色,成日担心稍不慎则满盘输的三王爷啊,他谨言慎行,对谁都怀着戒心,他戴着面具,从不让人看见真实的自己,怎会毫不犹豫地对她敞心?
他凭什么相信她不会出卖自己,凭什么认定她能体会自己的心情?凭什么确信她有义务听取他的爱情?
晴儿定定望着他深邃双眸,这位人前体面的皇子,内心竟是那样挣扎、那般痛苦吗?除了无言的爱情之外,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哀愁。
她缓缓轻叹、垂下头,他就这么喜欢楠楠啊,再没别的女人可以取代?他的爱情全数赠予那缕幽魂,让旁人无从觊觎瞬地,晴儿仿佛坠入迷魂阵里,摔了个透心凉。
他勾起她的下巴,微微一抬,他忽然想看她清澈澄净的双眸。“在想什么?”
“在想青山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无忧,因风皱面。假若爱情带给人们的不是幸福快乐,为什么要苦苦追求?”
“那是因为你不识得情爱,倘若你懂,便会了解当中有多少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真贴切的四个字呵。
自从那日初相识,她便身不由己地睡不着、身不由己地想他、身不由己地开口闭口全是他,连不能由意志操控的梦,也时时出现他的身影不过只一次见面,她便全身充满“身不由己”这样的她,有什么资格说嘴?
嫣然一笑,强压下心头那阵苦闷,她装得无忧憨傻。“三爷没骗人?”
“我何苦骗你。”
“那往后,我得多和娘上庙里拜拜。”
“为什么?”他感到狐疑,不解话题怎会转至拜拜。
“求大罗神仙千万别让我遇见爱情,身不由己的感觉肯定不好受,我喜欢事事操控在自己手中。”
“可人生没经历过那样一段,会枯乏无味。”
“是吗?我以为自己的生命只要有铜臭味就足够。”
惠熙听了呵呵大笑,她总有办法逗得他开心不已。
“知道了,想要铜臭味是吧?岁末将至,王府里得四处送礼,你就以这个包装,给我送一百盒过来。接下来不用我花心思教你吧,惠王府这块招牌就随你使了。”
“哇,三爷订单下得这么慷慨,价钱问都不问?”
“你有胆子敢坑三爷?”他语带恐吓,眼底却闪过一抹诙谐。
她皱皱鼻子、拧拧眉,俏皮问:“如果坑了呢,会不会是杀头大罪?”
“也许罪不及杀头,不过我和各府衙门交情还不错,想随便把人整死在牢狱里,怕也不是难事。”
她慨然叹道:“官场果然黑暗,政治不清明,官官相护,这是腐败的第一步啊。”
惠熙瞪她一眼,手指往她额头戳去,咬牙威胁。“坑骗皇子罪不及死,可刚刚那话是造反、是煽惑民心,罪名就大了,杀头事小、诛连九族事大,有本事,出了这扇门,到处嚷嚷去。”
晴儿猛地捂起嘴巴,灵活大眼四下张望两圈,连忙摆手求饶。
“不说了、不说了,祸从口出、箭杀出头鸟,从今尔后我会管紧自己的嘴巴,勤习温良恭俭,苦读论语孟子。三爷,您就饶过我这回,留下晴儿这颗头颅,才能把好处给三爷双手奉上。”
惠熙被她闹笑了。“说,把好处说来参考参考,不成的话,罪名照旧。”
“我想顶下一间胭脂坊,那是家老店,有许多颇有口碑的胭脂上市,我打算多找些磨制胭脂的师傅和大夫来开发新货,我的新货除了涂涂抹抹、增加丽色之外,还要让皮肤变白,看起来水亮水亮。待产品做出来,三爷的饱学斋可以设计一款专摆胭脂水粉的胭脂包,大捞一笔,还可以和晴儿联手,齐心合力开拓这个市场”
“等等,我为什么要和你齐心合力开拓市场?”
“我有作坊,三爷有人脉啊。想想,后宫有多少嫔妃宫女,大臣家里有多少美妇娇妻,倘若我们能合伙,还怕东西不大卖?”她一双眸子闪闪发亮,仿佛金山银山已在她眼前堆放。
惠熙再度失笑,不禁伸手拧了她的脸颊,把她从金山梦里给拉出来。“你啊,茶叶生意还没赚上手,就想着胭脂生意,别学猴子掰包谷,贪多嚼不烂。”
“计划嘛,当然要先做起来放,免得事到临头,连个主意都拿不定。何况三爷说错了,银子不是用来嚼的,是用来享乐的。”
惠熙望着晴儿的眉目,眼底带上宠溺。她虽说得得意俏皮,却让人不知不觉间,想要护在胸口宠爱。
有人说他一提到生意,整个人就变得精神奕奕,浑身上劲,指的是不是就像她这样?如果是,那她和自己还真像,简直是小号的龙惠熙。
第二次见面,惠熙发觉自己很喜欢和她聊天,两人越聊越起劲,像有说不完的话题,最好就这么一句一句话搭下去,从天黑搭到天亮。
“喔,难道你晓得怎么用银子来享乐?”就凭她一介商家女也敢跟他这堂堂王爷谈花钱享乐?
“当然晓得,要不三爷我带您出去转一转,教您见识见识怎么用银子来享乐。”
他就等着瞧她有什么古灵精怪的主意令自己惊喜,怎么会反对?自然是一颔首,随着她往外走。
晴儿不想让雨儿跟在后头,可也没让她回家,就怕雨儿回去不好交代,因为爹给雨儿下的指令是——小姐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查老爷管不了女儿两条腿,只好在她腿上系起铃铛,让自己安心些。雨儿就是那串铃铛,知女莫若父,他很清楚相较起自己的宝贝女儿,雨儿的个性沉稳得多。
因此,雨儿被留在惠熙的书房里,并获准使用房里的所有东西,而惠熙和晴儿从后门钻小路上街去。
雨儿一进书房,就像鱼儿游入水里,满柜子的书让她的呼吸顿时顺畅了起来。晴儿常笑话她是书蠹,她认了,能成日在书堆里钻,是何等的幸福。
她寻来两本书,坐到椅子上,视线却不由得对上墙头那幅画。
就是她吗?太子妃,简郁楠,让三王爷情有独钟的对象
一个传奇女子,一段碎人心肠的爱恋,如今她追寻爱情而去,却伤了多少好男儿的心。爱情似乎欠缺那么些许公平,可感情事,从来就不能度量,是吧?
偏头想了想,她磨墨、提笔,在纸上落下几行字。
葬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等闲平地波澜起,断肠声中忆相逢。
但愿世间女子,别在断肠声中葬憔悴。
放下笔,再读一次,雨儿轻声叹息。
她知道自己总是庸人自扰,事前忧心,但她担忧三爷的专情会敲响小姐的断肠诗,三爷未了的爱情会葬送小姐的憔悴,但愿但愿一切只是她多余心思。
摇摇头,她摇去无缘无故的烦恼,拿起书册,一页页细读。
这是本杂书,讲的是战国时代百姓颠沛流离的故事,它将小人物的哀愁忧郁刻划得入骨三分,很快地,雨儿跌进故事剧情,随着里面的主角或喜或忧。
此时阅熙在刘公公的带领下,来到书房前。父皇有事交办,他得抓紧时辰和三哥讨论讨论。
说来也好笑,以往三哥想当太子、大哥也想当太子,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五弟务熙自然是要帮自己的同母哥哥,而他理所当然要站在大哥那边,两派对立,平日见了彼此,谁都没有好脸色。
可是多亏了楠楠丫头,拉拢了他和五弟,建立起兄弟感情;一个想要抛弃江山不成,枉送性命的太子,让大哥、三哥对争夺东宫之心都淡然了。
没竞争、计较,便没了仇恨,现下朝堂里还对太子位汲汲营营的,只剩下皇后了。
“四爷,三爷书房里有客,请四爷稍等,待老奴先行进去禀报。”
有客?在内府迎接的客人,必不是朝堂或商场人士,那么有什么客人得在书房里招待,他促狭一笑,一把抓住刘公公,低声问:“来访的是男客还是女客?”
“是两名姑娘。”他据实以报。
姑娘?这可有趣了。“刘公公,你不必禀报,我自己进去得了。”
“四爷”他为难地看着阅熙。
“别担心,天塌下来有我呢。”话撂下,他一甩袍摆,提足便进了书房。
刘公公看着阅熙的背影,轻摇头,嘴角勾起淡淡笑意。
这,才像亲兄弟。皇上知道后,会很高兴吧。
书房里相当安静,没听见谈话声音,不会吧,三哥和两个姑娘在“休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刻意放轻脚步,往内堂走去。
屋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穿着黑领铜钮扣绿袍的小丫头。那一身绿,鲜翠得紧,显得那丫头一根水葱儿似地娇美。
她正在看书,看得相当认真,他进屋半天了都没发现。
阅熙往桌案走去,细细打量,她是个让人舒心的丫头,称不上绝美,但身上散发出来的淡然气质让人不自主想亲近。她端坐着,飞快地阅读,也不晓得书上写了什么,竟逼出她两滴晶莹泪水。
那书这么感动人心?他忽有股冲动,想抢下她手中书册来看。
阅熙轻咳两声,雨儿这才发现屋里有人,发现来人是四王爷,她的眼底迅速闪过一抹惊讶。
慌张起身,羞窘得背对着他,雨儿轻咬贝齿心狂跳,一抹不自觉的红晕悄悄攀上脸颊,胸口再次浮上那种说不清、理不明的复杂情绪,心鼓噪着,她又不对劲了。
阅熙坐进雨儿刚刚坐的椅子,右手搁在书案上,手指在桌面轻敲,然后他发现了那张写着字的白纸。
真奇怪,这字怎地这样眼熟?这分明不是三哥的笔迹,可他曾经在哪里见过吗?
“转过身来。”
雨儿咬唇,硬着头皮转身。阅熙再次上下打量她一回,他确定自己没见过她。
“你认得我?”
她下意识垂眼,用力摇头。“不认得。”
“可你的眼光分明是认得。”他抄起纸张,在手上把玩。
“公子要这么说,我无从辩驳。”抬起眉眼,鼓起勇气豁出去,她索性大方迎向阅熙的探索目光。
“你很紧张?”
她越是这样,就越惹得阅熙想逗弄人。他今天心情好,碰到什么都想弄弄玩玩,即便只是个小丫头。
“是。”雨儿据实以答。
“为什么,我像吃人老虎?”
他起身,俊脸往前一凑,距离近得令雨儿脸红心跳。这人举止轻佻,哪像堂堂王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轻薄子弟。
“不是。”
“那你紧张什么劲儿?”
是啊,她紧张什么?她又不欠他、负他,顶多是心底那莫名乱七八糟的感觉惹得她心跳加速,思绪紊乱再次深吸气,她仰起头、迎上阅熙视线。
“公子说对了,我不该紧张,只不过小户女子出门少、见识少,碰到人自然会不由自主发慌。”
话说得这么流利,说她见识少?欺人罢了。
“这字是你写的?”他扬扬手中白纸。
“是。”
“一手好字,师承何处?”
“爹爹亲手所教。”
“你爹爹是有名大儒?”
不是,但他的确因为那手好字博得皇帝赏识,进而平步青云,所以对于子女的字要求甚紧,可是后来算了,皆是往事,多想何益?
“我爹爹已经过世,请公子别再问了。”她眉头深锁,不愿追忆过往。
别问,那他的好奇心怎么办?阅熙一看再看,非要在字迹上追出个子丑寅卯,他肯定见过这个字迹,这字猛地,他想起来了!
一个激动,他抓住她的手腕。“你本姓梁对不?你爹爹是梁越棋!”
那年为讨得父皇欢欣,太傅曾经让众皇子临摹梁越棋的字,可惜后来梁越棋犯了事,太傅便不再要求,可梁越棋的字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雨儿脸色发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死命咬住下唇,想憋住什么似地。她没哭,可那故作坚强的表情,让人看得揪心。
算了、算了,他干么那么无聊,硬要提人家死去的父亲。
“不问了,本王问问别的。今日你同谁来拜访我三哥?”
“我家小姐。”雨儿硬生生咽下满腹心酸委屈,可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哽咽。
阅熙感到有些罪恶感,看着她那副模样,他想杀自己的好奇心两刀,可他的骄傲又不容许他示弱道歉,只好继续找话题。“他们人呢?”
“一起出门了。”
“去哪里?”
“不知道,小姐和三王爷有要事待办,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
孤男寡女能有什么“要事”?他恶意地仰头大笑,笑得雨儿一头雾水。
很好,一头雾水比伤心哽咽来得强。阅熙笑道:“好吧,等我三哥回来,你告诉他,四爷那儿也有‘要事待办’,请他尽快上门一趟。”
话说完,他大步走出书房,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雨儿两眼。这丫头,不知道是哪里长对了,竟让他想一看再看。
不过此刻,他对她的小姐更感兴趣,能够让三哥领着一起出门,肯定不是泛泛之辈,何况能拥有这样一个能写能读的丫头,当小姐的,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仙女似的人物
倘若三哥和她家小姐有交情,不晓得可不可以透过三哥,向她要了这个丫头?呵呵,自己临不出这手字,把她摆在身边写字,也挺不错的嘛
他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竟也让他想得兴奋愉悦、开心不已。
银子要怎么花才能买到快乐,知道不?
晴儿带着惠熙到街上,买了十袋米、十只鸡、一只宰杀好的大肥猪、一大桶养在水里、活蹦乱跳的鲜鱼,还买下一大堆饼干、糖果,以及一箩筐、一箩筐的青菜,让人用推车一起送到狗子胡同。
狗子胡同里住的大多是些落魄贫户,格局狭小,窄门窄院,不时可听见鸡鸭鸣叫,或娃儿们的哭闹声。
这是惠熙第一次到这里,他不相信繁荣的京城里竟然有这样的地方。看着残破低矮的屋檐、随意用几片烂木头搭起的围篱,他心里头一阵闷,大燕国确实需要更多繁荣百姓经济的策略。
晴儿和惠熙进到狗子胡同的大杂院时,东西已经满满摆了一地,看见进门,几个老婆婆和小孩连忙迎上来。
“晴儿姐姐,你来了。”
“是啊,今天给你们带来一个大哥哥,这些东西全是他买的,你们该跟哥哥说什么呀?”
小孩子们乖觉地围在惠熙身边跳上跳下。
“谢谢大哥哥,大哥哥怎么知道小豆子最爱吃糖?”
“大哥哥,娘看见鱼,一定会高兴得发疯”
“奶奶脚不听使唤,大夫说要多喝猪骨头熬汤,谢谢大哥哥”
大家都有话对他说,这个扯扯他的衣袖,那个拉拉他的手,每张肮脏的小脸上,都有着纯真无伪的笑容。
被他们围着,惠熙有惊吓也有喜悦,他从未这样受欢迎过,对着每一张含笑的脸庞,他忍不住也跟着笑咧了嘴。
“好啦,你们先帮奶奶把东西给抬进房里,免得小蚂蚁抢了你们的糖。”
晴儿一声呼喝,大伙儿分工合作把东西一件件往里头扛,那只猪最麻烦,惠熙卷起袖子,帮了大家一把,又惹得孩子们一句句大哥哥长、大哥哥短,最后他只好祭出糖果、糕饼,引开了孩子们的注意力,才脱身走到院子里。
晴儿拍拍手,走到老妇人们面前,笑说:“王奶奶、陈奶奶、赵奶奶,你们好啊,最近身子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疼痛?”
“不痛、不痛,晴儿姑娘请的大夫很在行,才几帖药,头都不晕了。”王奶奶说。
“那就好,嫂子们呢?还没下工啊。”
“可不,那个饱学斋最近赶工赶得厉害,她们经常忙到夜里才能回来。”
晴儿向惠熙瞅过一眼,她是在大杂院这里知道饱学斋的,之后,越是探听,越是佩服这位了不起的三皇子。
说穿了,当皇子的天生下来不需要吃苦受难,就能过着教人艳羡的日子,可他偏是劳心劳力开了店铺、造福没工作的百姓;赚了银子还乖乖给朝廷纳税,那是平民百姓做的事呀,身为皇商哪个不是前勾线、后巴结,每个人银子赚得油滋滋的,却半毛钱都不拿出来给朝廷。
“那最好,多赚点银子,生活就能改善了。”
“是啊,听她们合计着,待存够银子就把屋子翻修,免得外头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到处湿答答的。”
“到时需要帮忙的话,让小武到三如茶铺给我捎个信儿。”晴儿听了自告奋勇要帮忙。
“那怎么成,我们受姑娘帮助已经太多了。你们先坐一会儿,我们马上进去开伙,让你们尝尝我们的手艺。”
不容晴儿、惠熙推辞,几个老妇携手进灶房,不多久,便看见一缕轻烟自烟囱里冒出来。
晴儿找了张板凳,和惠熙并肩坐下。
“闻到没?”她闭起眼睛,展开双手深呼吸。“那是家的味道。”
他学着她的动作,也闭起眼睛,深吸气,但他记忆里的家,没有这样的味道。
“你试着想想,几个女人在厨房里,又洗菜、又做饭,一面聊天,一面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端出好吃的菜肴,让家人吃得又饱又满足。”
惠熙没搭话,晴儿接续着说“你一定很难理解,有什么好绞尽脑汁的,不过是做饭做菜罢了,可在平民百姓家里,这是每个女主人每天都要伤透脑筋的事儿。想想,你只有两颗蛋,可家里大大小小一共十几口,这时该怎么办?”
“煮熟了,给家里最辛苦的两个吃。”他直觉回答。
晴儿皱鼻子摇头。“不公平。”
“切成十几等份,一人分一口?”
“这样吃不饱。”她再次耸肩摇首。
“上街再多买几个鸡蛋,人人都有份儿。”
“没银子。”
“好吧,那你说,怎么办?”几个想法接连被驳回,他不禁懊恼起来。
“加面粉、加薯粉,想尽办法让两个蛋分进十几张嘴里。”
“果然是难题。”他承认。
“你说后宫女子手段百般、算计千万,那是因为她们太无聊、太闲,如果她们每天醒来就得面对这样的难题,哪还有时间去算计别人。”
“有两分道理。”他点头同意,想象着宫里娘娘挤在御膳房里,为一个鸡蛋的分配问题伤脑筋,忍不住满肚子笑意。
“至于另外的八分是她们必须共享一个男人,这是一种很残忍的状况,不管是对男人或对女人而言都是。”虽然那种残忍的状况是男人造就出来的,可他们也深受其害呢。
“怎么说?”
“男人忙国事、忙营生,回到家里还得忙家事,能不力不从心吗?女人日日在深闺,总盼着能得到丈夫更多的注目,可就算他再行,终究是一个平凡人,怎能对他期待过深?于是男人厌烦女人的要求,女人伤感男人给的不够,这样的家,如何能幸福快乐?”
说完,她转头望他。
惠熙笑答“别指望我同意你。”
“当然不能指望三爷,因为天底下有不少的蠢男人正在不断地教导同类,告诉他们,女人如衣服,越多越显富。”
她努嘴不平,可爱的样子逗得他大笑,惠熙突然发现,这间小小的大杂院,竟然能让好洁的自己快乐莫名。
看见他笑,晴儿跟着开心,倘使能够天天跟在他身旁,看着他的快意,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吧。
晴儿转开话题,说:“待会儿,你会看见老奶奶端上满桌子菜,鸡鸭鱼肉样样不缺,虽然烹调手法比不上王府里的大厨,但你可得尽力吃饱,别辜负了她们的盛情哦。”
“他们不是很穷吗?为什么不把那些食物留起来,以后慢慢吃?”
“因为他们没办法把一颗真心剖出来,让你知道他们对你有多么感激,只能把最好的食物端到你面前,告诉你,他们珍视你,甚过自己。”
他想了想,浅浅一笑,终于明白了她的用心。“这就是你带我来这里的目的?”
“是,真心并不难寻觅,只要诚以待人,人必以诚相待,或许你成长的世界太复杂,才让你觉得真心奇货可居,但我可以告诉你,想遇见真心并不困难。注意到小豆子看你的眼光吗?看见小武、小玉、棋棋望你的目光吗?在他们眼底,你不只干净,还伟大得让他们想努力上进,积极地把自己变成你。”
晴儿的话让他久久说不出言语,真心呵他寻寻觅觅,得而复失的东西,在她这里,竟是多到不胜枚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