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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儿年节里,钱宁府上就没断过宾客,收礼直收到手软。
不,如今不能叫钱府了,要改叫“朱府”了——当今收了钱宁为义子,还赐了国姓。
钱宁这机灵的,当天就找了匠人加急赶制了匾额、灯笼,麻利变成“朱府”。
朝臣那边,当然是炸了锅,弹劾的折子一摞一摞往上递。
有直接弹劾钱宁的,如监察御史周广上书:“锦衣卫指挥朱宁本太监钱能奴仆,不宜冒皇姓、称义子,怙宠乱政。”又言宫中番僧乱政,正当逐。
也有站在国事高度谈大局的,如户部主事冯驯上书言七事,在“重儒臣明义理”、“收忠直以作士气”等老生常谈之外,又提到“重赐姓以消嫌疑”、“择宗室以摄皇储”。
这两位素来刚正耿直,非是某些藩王可以用钱帛收买之辈,所代表的,也是朝臣的主流态度。
而皇上的态度呢?
这位老神在在的就往西苑一呆,折子一律留中,几位阁老齐齐过去求觐见,去了几趟才得面圣。
老大人们苦劝一番,结果却是……
第二日,皇上先是“赐义子百二十七人俱姓朱氏”——
其中有宫中侍卫、宦官子侄,又有市井人物,反正是他看着顺眼的,就都划拉到身边收成了义子。
你说他青宫空虚?他就能拿“干儿子”给你填满了!
随后又赐了天梁宫观主天梁子真人度牒二百道。
你说他亲近番僧,他就能亲近一下道人给你看!
虽说皇上打小儿就是这肆意妄为的脾性,但近年来已是靠谱许多了,尤其是山东开海、宗藩条例出台、清丈田亩等善政的提出,以及迅速除掉刘瑾,都让朝臣们觉得皇上长大了,开始有些明君气象了。
可这回,他好像一下子又变回那个率性胡闹的少年天子了,越是上书劝谏他越同朝臣们对着干。
就这么折腾着,就过了年。
太庙司香?没这回事。
宁府小公子就很尴尬了,大约不甘心空手而归吧,便适时“染恙”,请求留京养病。
皇上乐意不乐意,这大冬天的,也不能强逼一个生病的孩子上路。自然是准奏,还得打发了太医问诊,赐了药材,官面上文章要做得足足的。
虽然这“义子”多了,但钱宁的地位依旧是最特殊的那个。他算是“长子”,又原就是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官位也最高。
西苑又传出风声来,说皇上酒醉后枕着钱宁腿酣然入梦。这份荣宠可再没谁比得上的。
故此才有那宾客盈门的热闹场景,大家都是从“刘千岁”那会儿过来的,都晓得当今的脾性,晓得天子近臣的权力有多大。
而天上掉下来这么大块馅饼砸在脑袋上,钱宁也很难不被砸迷糊了。
尽管他心里清楚,宁藩那边儿一个劲儿的推小四公子太庙司香,皇上都没松口,却在这会儿把他提溜出来当义子,就是立个挡箭的。
但,那又怎样!!
“庶皇子”这名号,谁舍得不要?!
如今他在宫中行走,到处都是小内侍们巴结谄媚的笑脸,那些平时眼睛都在头顶上的大铛们也都变得热络起来,甚至就是张永、王岳、刘忠见着他,都会客客气气打个招呼。这个“皇庶子”他为什么不要?!
他直接升了千户,长子也得荫封锦衣百户,瞧瞧自家门前车水马龙,那权力富贵滚滚而来,这个“皇庶子”他为什么不要?
至于宁藩,他当初确实有将宝押在宁藩这小公子身上的意思。
但,皇上既立了他这挡箭牌,那便是看不上宁府小公子。那一位,也就只能是宁王的一个小小庶子,他便也没什么可顾及的。
再说了,他是收了宁藩的礼,可,也没少为宁藩说话呐。
拿钱办事,公平合理。
他日,也依旧只有宁藩求他的份儿。
钱宁这儿想得明白,等那边宁府苗先生登门时,他就把“皇庶子”的架子摆得十足。
张口闭口皇恩浩荡、自家忠心、谨遵圣旨云云。
苗先生气得七窍生烟,心里直骂小人得志,却也拿他无法,只能恨恨甩袖而去。
回了宅子,苗先生就将钱宁的言行一五一十都同小李先生说了。
不出他所料,小李先生果然暴跳如雷,又砸了不少东西,“不过个小泥鳅,还真当自己跃了龙门了?!这蠢货,正是给御史送菜呢。”
他烦躁的敲着案几,吩咐苗先生,“继续去找那些酸儒,不用花银子,就吹风,收个阉竖的养子当义子可合他们儒家之道?让这些硬骨头接着上书去。”
苗先生心道,先前的弹劾还少了?就按这个弹劾的,还特地借着义子这桩提了皇储,奈何皇上根本不接口啊!
要论这根由,还不是小李先生走了一步臭棋!
他们原安排好后续几波跟着上书非逼着皇上认下太庙司香不可,没想到沈理一辞官,那些人立刻就被“帝王一怒”震慑住了。
那是尚书位,谁信有人会说抛就抛?
况且,真到官都必须抛的程度了,那一定代表着皇上的处罚会比贬官更严厉。
虽说富贵险中求,但都是官场老油条了,又有谁会在八字没一撇的时候就拼上现在实实在在的前程去博个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的?
而民间,百姓都对一个“史上最短任期尚书”更感兴趣,尤其期间还夹杂上“尚书刚丢官,探花女婿就同尚书千金和离了”这种百姓喜闻乐见的豪门恩怨故事,谁还会讨论一个小小的藩王公子会不会太庙司香呢?
小四公子这呼声便几乎消失殆尽了。
而皇上前手撸了沈理的官儿,后手就收了个阉奴的养子当义子,这态度已经摆得很明显了!
收个身份上不得台面的作义子,说起来离经叛道,但其实同在豹房里养的那些虎豹豺狼也没什么区别,根本不会影响子嗣传承。
想让他收影响到传嗣的藩王之子,那不可能。
那些本就被沈理之事震慑住的朝臣,越发不看好小四公子,就是苗先生携重礼登门也没能得到几句肯定支持小四公子的准话来。
“参劾义子这事儿不能断了。让宗室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那边,也该出来说句话。”
小李先生指着苗先生,道,“英国公府那边,也去找找人,只消在张会耳朵边说一句‘钱宁可不是太监’便是。钱宁现下就是千户了,能不惦记指挥使?那张会也是靠着巴结那位上来的,能不提防钱宁?且让他们狗咬狗去。”
苗先生心道,别说张会现在的身份等闲搭不上他身边人,就算搭上了,这挑拨的也太过明显了些。张会能走到今天这步就不是蠢人,会轻易被挑拨了去?!
真照小李先生这一步一步的,怕还得办砸。
苗先生心里拿定主意,便只虚应故事罢了。
小李先生根本没关注苗先生什么态度,兀自交代紧抓住太后娘家张家。
这种时候,正该太后出来说话的。
忽听得小李先生问,“张鏊这个废物,如今做什么呢?”
这位自诩算无遗策,是不会承认自己犯错的。
他的计策没问题,那就是执行的人办砸了——至此就常将“张鏊废物”挂在嘴边。
苗先生皱了皱眉,“他年节后一直告假,并没往翰林院去。现下街面上的一些流言,委实难听。我正准备着引一引,说一说沈尚书是一心为国,举荐小四公子,奈何奸佞迷惑圣主,沈尚书不忍连累女婿……”
沈理辞官,多少人盯着沈家呢,那和离的消息本就是瞒不住人的,张鏊立时就成了众人口中那当年百般巴结高官岳父、等岳父失势便抛弃发妻的小人。
连带着,当年张鏊祖父张元祯那些钻营的旧事也都被翻了出来。
张鏊走到哪儿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索性告病也不去上衙了,只窝在家中,想等这事儿慢慢淡下去。马上就是会试了,新的话题会源源不断涌现,便也就没人说他什么了。
苗先生本是十分看好张鏊,年轻,书读的好,脑子够用,又有了探花身份,是可造之材,宁府在他身上的没少下本钱,指着他往上爬的。
如今可好,小李先生一招臭棋直接将他助力统统砍断了,还泼了他一身污水,这还爬什么了?
故此想着帮着洗脱一二。
小李先生嗤笑一声,“你倒是替张鏊这个废物着想,糟蹋王爷的银子不心疼怎么着?”
苗先生脸色难看起来,“他到底还是探花郎。”说话间字音咬得极重,“祖祖辈辈都在江西,对王爷忠心耿耿……”
小李先生却打断道,“没说不用他。”
他顿了顿,呵呵一笑,“他那皮相,这探花郎身份,倒可一用。建昌侯长女,不是还没许人家?”
苗先生一时没反应过来,晃了晃神,才讶然道:“建昌侯张延龄的长女?!”那位不还在庵里呆着吗?!
因着意拉拢外戚张家,他们是将张家上上下下情况都打听个清清楚楚的。
“那位,得罪的是如今的德妃娘娘、还有杨阁老的千金,如今都过了花期张家依旧不敢将人接回来。咱们这个谋划,只是怕不成的。”苗先生是真怕了这臭棋篓子再出蠢招。
何止是得罪,当年之举算得上是谋杀了!
当初张家送这姑娘入济悲庵约莫只是避避风头的意思,反正年纪小,缓个一年半载的没人注意了再出来。
没成想那两位之后身份一个比一个尊贵,倒是张家圣眷大不如前,所以这姑娘也就只能一直在庵呆下去了。
一年又一年,拖到如今直拖成个老姑娘了,张家也没半点提起的意思,可见忌讳。
小李先生不以为然,道:“德妃就是张家出来的,张家与沈家是姻亲,与杨阁老家也算得上是亲戚,况且张家还有太后,哪里是真怕了他们。当是这么多年没找到合适的结亲人选——
“张家倒是不怕那二位,旁人家未必不怕。寻常人家张家又看不上,这不就拖着么。想当初,寿宁侯府为甚挑了状元郎沈瑾作女婿?不过拿来抬他家声价罢了。张鏊这皮相,这探花郎的身份,必然对张家的胃口。”
小李先生似乎觉得自家这计策无比高明,击掌几记,笑道,“这张鏊舍弃尚书千金而娶张家姑娘,不正是说张家姑娘金贵吗?”
苗先生只皱眉不语。
小李先生咂咂嘴,又道,“张家没少在女婿身上下功夫,往朝堂里推,你看看沈瑾。也合着他倒霉,要不是赶上丁忧了三年,如今也未必比沈瑞那小兔崽子差。能得个探花郎,好生栽培,张家会不乐意?”
苗先生缓缓点了点头,确实,张家,未必会不乐意。只是……“只是,张鏊要是不乐意……这强扭的瓜不甜,要是再得罪了建昌侯府……”
小李先生登时便冷下脸来,“他不乐意?!张家别说嫡出的姑娘,就是庶出的姑娘,不是眼下这境况,那个废物就是没成过亲的探花郎也高攀不上!
“沈家如今在朝是没有高官了,但沈家的姻亲故旧都在高官位上,待要碾死他个小小的翰林编修还不容易?他不找个靠山,就等着悄没声的被沈家弄死吧。”
“你让他放明白些,”小李先生近乎一字一顿道,“王爷,不会留无用之人。”
苗先生背后也见了冷汗,勉强应道:“学生这就去同他说。”
小李先生挥挥手示意他尽快去办,又慢悠悠道:“你既与他交好,便好好劝他一劝,让他,多学学他祖父。”
*
弹劾义子的风潮一直出了正月还没刮完。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悄悄为宁府小公子摇旗呐的。
如南京十三道监察御史汪正等便疏言:“陛下嗣位九年储位尚虚,请择宗室幼而贤者一人置之左右,以代宗庙之礼,尽晨昏之职,皇子诞生,遣之归国。”
正月太庙司香这茬是过去了,可,还有“晨昏定省”呢!
这个不赶时间,天天都行!
“幼而贤”,偏就把那“幼”字放在了头里。
若不是沈理刚刚丢了尚书位,这些人几乎就明说宁藩小公子就是现成儿的人选。
而先前一直没发声的太后,也过问了“义子”之事。
传出来的话是太后望皇上以宗社为念,戒游佚,亲贤纳谏,勤政厚民。
但也有小道消息说,太后虽没说择宗室子弟,却也着实夸赞了宗室贤王。
皇上再怎么荒唐胡闹,可以不听贤臣的,却不能违了孝道,不听太后的。
于是,没两日,“听话”的小皇帝就下旨,褒奖了贤王周王,加了禄米,特地破格早早封了周王嫡长子为世子。
这位周王,是最早上书响应了宗藩条例的,而今捐粮赈灾、配合清丈田亩不说,还积极配合清查藩府花生、传生,上缴了这些人多年来骗取的宗禄,还妥善安排了这些革爵之人——
他依照宗藩条例重开了宗学,又向赵王看齐,又捐建学堂、医馆、工程学院,许这些无爵的花生传生子弟依喜好免费入学读书,学得一技之长,以谋生路。
此举得到了文臣的一致好评。
可比那只告其他宗枝刁状却没啥实际行动的宁王更贤了。
而周王的儿子还是个奶娃娃,可比宁藩小公子更“幼”!
未几,一向不问政事的太皇太后忽然开了金口,向皇上求情,令崇王世子袭爵。
而河南也“适时”报上来许多崇王世子赈济灾民、捐资助学甚至捐军饷协助剿匪的善举来。
说起来,今年三月初一是先周太皇太后十周年忌辰。第一代崇王到底是周太皇太后亲骨肉,宪庙的亲兄弟。
皇上当即便下旨褒奖一番,命崇王世子出孝后即承爵。
论理,太皇太后这宪庙的皇后开口为崇王一脉说话,也在情理之中。
但,要知道,太后当年可是与周太皇太后不睦的,甚至在周太皇太后最后的时光里,都不肯见太后,不许她侍疾的。
外戚张家与外戚周家更是打了许多年,直到周家两位爵爷都过世、家族渐渐衰落,无力与张家抗衡了,这才少了官司。
太皇太后此举,不免被人解读出不同意思来。
多年来太皇太后都如同隐形人一样,在后宫前朝都是无声无息。
可她到底是太皇太后,辈分在那里摆着。
皇上至孝,自是要孝敬母亲的,但祖母同样要孝顺。
如果还有人能压住太后,那便只有太皇太后了……
至于河南之地,什么时候冒出这么多贤王来,不少人都在心底暗道一声沈家小儿好奸猾好手段。
先前沈理辞官离京,不少人是等着看沈瑞的话的。
不少人抱着各种目的参劾沈瑞,那拿了宁王银子的,更是直指沈瑞私交藩王、替藩王邀买人心,又暗戳戳点出第一代赵王那些意图谋反的事儿。
可还没等形成声讨沈瑞风潮呢,河南那边便快马送折子进京,说汝王也大手笔捐禄米赈济灾民。
朝廷立时就下旨褒奖。
要说赵王邀买人心意图谋反还说得过去,可汝王连个儿子都没有!说他也要造反,谁信呢?!
那些被打脸的御史给事中便又都把头缩回去了。
而这短短不到一个月里,河南又接连冒出贤王来,一个比一个贤,一个比一个对朝廷贡献大。
当然,不贤的,如赵藩的临漳郡王、汤阴郡王,郑藩的东垣郡王等,都叫沈瑞收拾掉了。
好么,甭管他沈瑞这赈灾的官儿最终赈济多少人,单就敢朝宗藩动手、还能让这么多宗藩恭恭敬敬向朝廷低头,他就只会有功不会有过。
何况弄了宗藩这么多禄米,这赈灾也不必发愁了。
在众人眼里,沈瑞此刻是什么都不用做了,只躺在功劳簿等着领赏便可。
但实际上,沈瑞却是头疼着各种事,比如药材交易市场,比如水利工程,比如剿匪,比如边关马市交易量下滑……
*
正月上旬,蒋壑带着大队人马抵达河南,与沈瑞汇合。
武安县沈巡抚一战成名,之后收拾王府、剿灭匪寇端是辣手,宦官人家背地里称他“沈抄家”,绿林却送个绰号“沈阎王”。
而今手握重兵,更是尽显阎王本色。
他原就让人在怀庆府“考察”多时,此番挥兵而来,又有领路的内应,迅速荡平了几股势力最大的马贼。
当然,剿匪的事情不用他这个巡抚亲自披挂上阵,他主要还是升堂受理当地百姓状告郑府宗藩案。
想要查,宗藩违法乱纪的案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又有繁昌、庐江郡王“配合”,东垣王府自然种种罪证确凿。
若不是沈瑞执意必须有实证,繁昌郡王甚至想将郑王的死都栽到东垣郡王头上去。
这次沈瑞是只管审案判案,抄家的活计还是交给了专业人士——京中奉旨而来的锦衣卫千户汤兴。
这位是北镇抚司里论心黑手狠名列前茅的人物,无论是牟斌还是杨玉谁坐在指挥使位上,他都凭着一手狠辣刑讯功夫呆得稳稳的。
但实际上,他暗中是王岳的人。
张会遣这汤兴来河南,既是图他这恶名用来背锅再好不过,任谁也弹劾不出更新鲜的花样来,也是因着用王岳的人,让皇上放心。
解决了宗藩问题,能迅速推进清丈问题,怀药的生产便有了保障。
清扫了马贼,也打通同山西泽州的运输通道。
沈瑞让杜老八、田丰在怀庆府所建标行、驿站密集程度堪比登州,既是方便怀药南北运输,也是为了与泽州府联通——山西武学正设在泽州,如此许多消息会更畅通。
沈瑞又向朝廷申请,建立山西武学的附属医学堂,专门培养军医,制作用于战场的伤药,这药材供应,则将在怀庆府、彰德府两地提供。
两地推广种植药草,建立相应的药厂,地方上可以药草抵税,并给予一定优惠。
内阁对军医学堂的设置表示赞许,很快便获批,军医学堂的经费国库给出,配套药厂在要由地方筹建了。
大佬们认为朝廷肯承认药厂为军医学堂供药,就是给了药厂天大的荣耀与商机,就如同贡品一样。故此是一点儿费用不会拨给的。
至于抵税,大佬们也并不太情愿。
实际上,河南各府里,怀庆府虽土地不多,但占的税赋比重却是不小,朝廷不会轻易允许改变。
不过如今河南受灾,反正也是免了一年税赋的,内阁便表示税这桩事先放一放,明岁看情况再定。
沈瑞倒也不着急,等彰德府的药材交易市场起来了,按比例提高商税,引导粮食的流通,百姓生活情况转好,水利工程又能进一步提升地力增加亩产,则赋税不会是太大问题。
当然,那也是之后的事儿了,当前的紧要问题还是粮食的巨大缺口。
河南已连续几年受灾,就算藩府富户屯粮再多,也只能是一时赈济,难让这一省百姓挺到秋粮大批下来的时候。
沈瑞这边也是想尽一切办法,筹备粮米。
为祖上已故先人请封六品以下官爵、诰命为交换条件动员望族富户捐粮,以牛羊子粒为赏鼓励入社仓百姓抢种短期高产粮食,以河南药材为引吸引商户自外省运粮前来交易等等。
除却这些常规手段外,沈瑞还早早派人往登州去叫金玉珠设法联系孟聪,看能不能从海外再弄些粮食来。
虽是远水接不了近渴,但只怕这一二年河南都将是缺粮的,无论是哪里的粮米,都是多多益善。
当然,无论是哪里想运粮进河南,都需要河南地面上太平才行。
因此沈瑞蒋壑议定,要兵分三路。
周贤往河南府去剿矿盗,高文虎与蒋壑则先清了开封府匪盗,再分头往归德府、汝宁府去。
归德府紧邻山东兖州府,沈瑞出京前特地请旨将丁焕志放在此处为知府,为的便是这份交通便利。
丁焕志也深谙其意,这几个月也没少为沈瑞张罗物资。
当年高文虎往山东曹州所剿匪寇,便是自归德府流窜过去的,这边的境况他颇为熟悉,故此他将往归德府去。
而汝宁府与湖广、南直隶相连,离江西亦近,向南可遏制江西兵北上,向东又可迅速护卫南京。蒋壑又曾随父亲在湖广剿匪,在湖广地面上也有许多资源可调用。此步正是为防备宁藩。
相比起来,矿盗比马贼更难对付。
马贼虽四下流窜机动性强,但总归行踪可查,大军压去,天罗地网,便无所遁逃。
矿盗却是都在深山老林中,有个风吹草动便即藏匿得无影无踪。大军若要深入森林搜山,便如大海捞针,补给更是难题,一朝大军退去,又极易死灰复燃。
地方官员推诿诉苦说的都是这一套。
“咱们粮草运得艰难,那些匪寇的也不会容易到哪里去。”分兵前,蒋壑召集众人一起商讨作战计划时,周贤如是说。
“受灾了这么久,金沙铁砂都当不了饭吃,他们既能挖出来,就得换成粮食。”
他看向沈瑞,道:“我在德州卫时听人说过沈大人当初对付海寇,也是用的斩断他们后路这招。”
沈瑞微微颔首,他身后的田丰立时行礼道:“大人放心,小的们已是在查与矿盗有联系的坐地户了。只是山头多,还需得些时日。”
田丰顿了顿,环视一周,道:“只怕与地方上有些牵扯,不那么容易查清,料理起来也……”
周贤看着面无表情的沈瑞,心下一哂,晓得不过是沈瑞借下头人之口说出来罢了。这河南地面上哪里还有沈抄家不敢收拾的人。
皇上派自己来河南为的什么,周贤是一清二楚,否则也不会主动要求去劝汝王。沈瑞又没在军报上隐瞒过他的功绩,他自也不会故意刁难作对。
因此,周贤很自然的接过这话茬,道:“皇上派我等来,不正是为了荡清地方,勿论查到什么,田壮士你只管上报便是,若有知法犯法、包庇盗匪者,国法难容,吾等绝不姑息。”
又向沈瑞道:“还请巡抚大人下一调令,让廖公公过来,这边矿监,还需廖公公协调一二。”
沈瑞颔首道:“我已着人去请廖镗过来河南府了。”
这矿盗不止有宗藩的势力插手,地方上的矿监税监等内官必然也没少参与。
对付内官,自然要廖镗来镇。这把刀,沈瑞如今已是用着十分顺手了。
杜老八瞥了眼那边角落里的万东江,拱手道:“某有个,不大上得台面的主意。”
因着这是张会的人,周贤颇为客气,道了声请讲。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直隶地方上有些府县,能缉盗的人手忒少,有时候是靠海捕文书悬赏花红,总有些有本事的人肯吃这口饭。”杜老八道。
“有时候,就是逮着个道上的,并不立时处置,只关着,吊着,让他手下兄弟家人亲朋去逮旁的贼,逮着了,就或多或少给牢里这个免些罪。再如法炮制新逮着的这个……”
周贤意味深长的看了杜老八一眼,道:“这倒也不失是个好法子。既然直隶一直这般做,也算得是成例。只是,起头的那一个却也不好逮罢。”
杜老八给万东江使了个眼色,万东江才有些拘谨的起身道:“小的认识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常能听到些江湖纷争……”
周贤闻弦知意,笑道:“若是有人愿意向善,戴罪立功,虽不能说既往不咎,却也会从宽处置。招安亦不是不可,只要手上不曾有罪无可赦的大案,军中素来敬血性汉子。”
说着又看沈瑞。
沈瑞只道:“周指挥使惜才,是将士们的福气。”
周贤道,“大人过誉了。那些罪大恶极的,去修河堤修路,算得是以为百姓、为地方造福而劳作赎罪。有些或被裹挟,诚心悔过,又有些功夫在身,也当好好用才是。”
他顿了顿,“原听闻登州民间组织了青壮沿海巡护,如今河南府山高林深,亦易藏匪患祸害百姓,原也应有这样的青壮结队自保,只是现下匪乱丛生,又怕这些人被裹挟了去,反倒糟了。故此,若是送去边关,既为护卫边疆出一份力,也为他们自己博个前程,岂不两全其美。”
沈瑞也不是没想过弄些马贼去草原,做个奇兵。
只是一则这事儿涉及武装力量,总归是有些敏感,沈理的事他也不免受到影响,这阵子被弹劾得多了,实不愿送新的话柄到御史手上。
再者,如何驾驭这样的人,也是门大学问,一个不好,这些人的刀就指不上落在谁头上。
沈瑞微一沉吟,道:“只恐野性难驯,需得从长计议。若有这样的人,先留下,我这边已请杜当家过几日去少林交涉,请些少林俗家弟子来帮忙。届时有这样弓马娴熟的青壮,可交到少林弟子手上,帮着训一训。”
周贤道了声还是大人想得周全,却又道:“只盼边关能多太平些时日。”
却是暗示边关未必能等得这些人被训练好。
去岁牛羊甚至马匹骤多,有心人都会关注一二。
周贤已是寿哥心腹,又与淳安大长公主府交好,不难知道边关境况。
沈瑞心下一叹,口中只道:“快刀虽利,然若伤了手,得不偿失。”
周贤便也不再言语,岔开话题,又与杜老八、万东江去商讨扫荡坐地销赃富户、缉捕矿盗的详细计划。
*
对于边关,沈瑞也是头疼。
前世历史上,正德九年、十年,鞑靼都曾大举入寇。
去岁重启马市时,沈瑞一心想着用马市的利益拖住鞑靼脚步,为大明多争取几年时间。
李延清那边的武器研究进展迅速,京卫武学山西武学也在大力培养中低级军官,待便捷稳定的远程火器问世,待一批又一批优秀将领奔赴边关,大明将再不惧边患。
沈瑞一直与丛兰、沈珹保持着密切联系,庞天青那边也会不时来信相询,因此他对马市、对边关的情况知之甚详。
但到底在千里之外,能干预得十分有限。
对内,沈瑞可以提高粮食收购价防止谷贱伤农;可对外,他没立场、也不可能要求大明商贾提高牛羊收购价来保护草原人民的饲养热情。
因此也只能另辟蹊径,积极拓展交易物品种类,让鞑靼觉得有利可图。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草原这场旱灾。
如今天冷,许是还不太明显,等到三四月间春回大地,便能看出端倪,不必等秋高马肥,就可能会迎来一波扰边。
到时候朝中必然又要叫嚷着关停马市。
可现在沈瑞尚在为河南的粮米发愁,又哪里有多余的能提供给草原?!
盐铁有定额,茶再好也顶不得饿,还有什么能安抚草原的……
就在沈瑞这边忙着大军分兵的准备工作、那边愁着边贸交易情况时,迎来一位全然没料到客人。
蓝田。
去岁刘瑾倒台后,被刘瑾陷害贬谪抚州的蓝章得以平冤昭雪,回京任都察院任右都御史。
沈瑞后来在杨慎书信中得知,蓝田也是跟着其父蓝章进京准备春闱的。
这位七岁能诗、十六中举的少年神童才华横溢,只是时运不济,又逢奸人作梗,屡试不第,如今已是三十有七了。
今年本是最好的时候:对头刘瑾倒了,他父亲起复成了新贵;
他师父是首辅李东阳;
他与阁老杨廷和的儿子乃是同门,相交莫逆;
因蓝家在山东与沈瑞有合作,王华那边亦不会为难他。
他本身又有大才,不说必然鼎甲,总归会是榜上有名。
可正值会试之期,蓝田却出现在了河南。
沈瑞听人通禀时候吃惊不小,不知京中出了什么变故。
当然,若与自家有关,张会那边早该快马过来送信了。
不过即便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当年沈瑞没少跟着大舅哥应酬文会,与蓝田多有来往,他深知此人最是直爽,不喜绕弯子,因此迎了蓝田入后衙,便直接引入密室,细问京中情形。
蓝田摆手道:“不必担心,是我父亲想参宁王,又想整顿盐法,怕我参加今岁春闱时被人利用混淆视听,故此让我再等三年。”
他自嘲一笑:“左不过也等了这许多年,哪里又差这三年。”
沈瑞也不由叹气。
沈理南归并未来河南见他,只让心腹捎了厚厚一沓信,仔细与他分析了京中形势,让他在外也要多加小心。
张会那边时不时送来的消息也表明,宁藩对小公子入嗣这桩事并没有死心,将会卷进去更多人。
蓝章如今要直接对上宁藩,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将可能被攻讦的隐患都解决掉。
只可惜了蓝田这样的才华。
沈瑞一时也不知道该安慰他点儿什么好,只得转移话题,又问他此来河南目的。
“我多少懂些医理,老师让我过来,看看你所说的那军医学堂,还有药厂。”蓝田笑道。
沈瑞眼前一亮,瞧了瞧蓝田,试探着问道:“蓝兄可是要往首辅的四夷馆去么……”
蓝田道:“听老师提起过此间情景。‘有事,弟子服其劳’,不过尽我所能为老师分忧罢了。”
又笑道:“我那堂叔父也指望我将蓬莱书院开到河南来,听闻如今河南正兴起开医馆,我看倒是先开一家蓬莱医学堂才是正经。”
沈瑞不由大喜,蓝田是那种经史子集、天文律历无一不精的全能型学者,又随其父在抚州任上多年,庶务也是打理得清爽明白,能留在河南,实是他一大助力。
蓝田既答应留下来,便很快进入角色,将他这一路上所想医学堂、药厂规划一一说了出来。
末了又问沈瑞道:“我听庞子阔说了边贸种种,他说你们在寻能让草原大量需求的——你可想过药材?我是说,兽药,成药。”
草原生存全靠牛马,兽药确实是草原急需,且是将长期、大量需求的。
正常给人用的药品当然也是有限额的,毕竟也算战略物资的一种。
但兽药毕竟有所不同,人畜皆可用的那部分制为粉末、丸药等成药,便能有效防止再度被制成伤药了。
沈瑞轻叹道:“想在彰德推广药草种植时也想过,只是了解后才知道,好的兽医竟也是难寻。”
大明因有马政,因此早年是十分注意兽医这块的。
洪武二十八年曾规定:“民间每二十五匹种马(永乐以后改为五十匹)设一兽医,由农家挑选聪明俊秀子弟二、三人学习,定业一人,如医治无状则撤换。此外,每州设兽医二人,每府设兽医一人,无品阶,到年终更换。”
然随着马政逐渐败坏、各地财政日益紧张,兽医们是干着最累最忙的活计,却常常被克扣月银粮米,生活得不到任何保障。
即便是在驿站里为官马做兽医者,也因着难以靠那可怜的俸禄养家糊口,而多半消极怠工,另谋生路,真正钻研的少之有少。
如此,在河南地界,这抽选兽医成了农家沉重负担,避之唯恐不及。
当初登州多山地,并不适宜养牛马,兽医也不多,后沈瑞推海贸,登州自辽东大批购入牛马,陆家办事向来周详,兽医也是给配齐的。
在登州逐渐繁华,百姓收入渐多,牛马也入寻常人家后,兽医的待遇自然不再是问题。
故此在山东时,沈瑞并没有注意到兽医这个群体的状况。
直到来了河南,还是接连受灾后的河南,他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
沈瑞叹道:“我已向京中请旨,看能否调太仆寺、苑马寺中懂兽医的人过来好生教教本地兽医。也让人往山东去寻高明兽医了,只是路途遥远,这一来一回,耗费时日良多。等学成再制药……”
那就不知道耽误到猴年马月了。军情不等人呐。
说罢,沈瑞目光灼灼盯着蓝田,他既然提起,应该是已有腹案。见他听自己说完,仍一派淡然模样,便忙一揖道:“还请蓝兄教我……”
果然,蓝田笑着双手扶他,道:“恒云客气了。我也读过些牛马经,或可帮着和本地兽医们切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