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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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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停在宛市郊区,一处开发中的工地外,死气沉沉,伸手不见五指。

    杜景本想让周洛阳在车上继续睡,关车门那一下却把他吵醒了。

    周洛阳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地看着杜景,眼神里带着少许烦躁。杜景只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弃单刀赴会的打算,带着周洛阳绕过工地。

    “怎么知道是在这里?”周洛阳发现自己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杜景答道:“新闻。”

    “这是你们公司开发的项目?”周洛阳问。

    杜景答道:“买么?给你八折。”

    周洛阳说:“烂尾楼还要八折,怎么不去抢。”

    杜景有点意外:“你都知道了?”

    周洛阳答道:“看这环境像。”

    一排排用集装箱改造的工人宿舍没有亮灯,推车横七竖八地搁在一旁。

    杜景没敢坐工地电梯,怕声音惊动人,沿着脚手架内部浇筑好的水泥楼梯走上去。万籁俱寂,风呜呜地吹着,天上下起了小雨。

    “余健强有富茂地产百分之十六的股份,”杜景低声说,“我怀疑他与两起命案有关……走这边。”

    周洛阳没有追问杜景为什么要查余健强,目前的信息已经足够他判断出许多事了:杜景也许是在余健强公司里当卧底,搜集某些重要的资料。

    “哪两起?”周洛阳问。

    杜景说:“第一起,他结婚对象的自杀案。十九年前,他靠岳父的资产发家,娶了一个废品收购中心老板的女儿。”

    “听过,”周洛阳答道,“他口中的‘大哥’。”

    “结婚九年后,原配妻子因抑郁症,服下大量安眠药而自杀,”杜景说,“夫妻财产被他继承。”

    “嗯。”

    杜景伸出手,以未戴手套的左手牵住周洛阳,一面小心地走上没有护栏的楼梯,一面抬头看,根据夜晚微弱的天光,判断余健强的踪影。

    “得到岳父的资本后,慢慢发家,政策风口上,与两名合伙人做起了房地产,公司账务有许多不干净的地方。之后资金周转出了问题,急需上市,开始融资。但融资目标,与其中一名叫作王克的合伙人理念不合,王克知道许多有关账目的秘密,余健强认了个怂,识趣地暂缓了上市。”

    “但六个月后,也即是去年年初,王克包养了一个情人,在东山区租了套房。被情人的男朋友找上门,双方动起手,王克被当场掐死。”

    周洛阳:“你怀疑是余健强布置的这一切?”

    杜景避而不答:“王克死后,余健强重启了融资上市计划。”

    “第几层了?”

    “还早,”杜景抬头望向楼顶,答道,“累了就歇会儿,时间还很多。”

    “案犯呢?”周洛阳倚在一根方形水泥柱旁,问道。

    “跑了,”杜景说,“最后一次得到消息,去了巴布亚新几内亚,抓不到。尸体被他们藏在出租房的冰箱里,过了一个多月才被发现。”

    周洛阳说:“这不合理,公司董事这么重要的职位,怎么会在消失一个月后才被发现?”

    杜景以手指扯开少许脚手架上的绿纱望出去,答道:“王克后期已经很少管公司的事,大部分时间都当甩手掌柜,四处旅游。经常与余健强单线联系,情人拿着他的手机与公司、家人发发消息,理论上余健强没有发现,勉强说得过去,实际上就见仁见智了。”

    周洛阳:“所以你怀疑他先弄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又顺手搞死了一名合伙人。”

    杜景说:“这两名合伙人,都曾是他岳父的后辈,这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为什么接手了这个案子?”周洛阳问,“因为十几年前,他得抑郁症的老婆么?”

    杜景没有回答,不过黑暗里,周洛阳能感觉到他在迟疑。

    “休息完就继续走吧。”

    最后,杜景说道。

    烂尾楼还没有封顶,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周洛阳刚气喘吁吁地爬上二十六层楼梯,便被杜景有力的手拉住,两人藏身于二十六层与二十七层之间的楼梯下。

    余健强已经到了。

    周洛阳透过木板的间隙,朝顶上望去,杜景轻轻地摆了下手。

    “什么也不要做。”杜景极低声说,单膝跪地,一手搂着周洛阳的肩膀,掏出录音笔,打开。

    周洛阳于地上盘膝而坐。

    “不说点什么?”杜景凑近周洛阳的耳朵,气息十分接近。

    周洛阳示意你不是在录音么?杜景答道:“回去我可以擦除。”

    周洛阳轻轻摆手,他还有许多话想问,但他知道杜景也不想瞒着自己,事实上能与他在阔别多年后重逢,周洛阳已十分高兴。三年后的他,已经比曾经收敛多了,原因无他,杜景的心思非常敏感,万一再来一次,周洛阳恐怕把他吓跑。

    “我快睡着了,”杜景道,“说点什么,提提神。”

    周洛阳只说了一句话:“这次回来,还会走么?”

    这个问题当真非常提神,周洛阳甚至能感觉到,杜景放在他肩上的手明显地紧了紧。

    “你希望我不走?”杜景说。

    “我从来就是这么希望的。”周洛阳答道。

    然而杜景还没来得及回应,又有脚步声响起,勒索的人终于来了。

    杜景在周洛阳肩上按了一下,快速闪身到另一根柱后。来了两个男人,没有发现他们的跟踪,陆续从周洛阳头顶的楼梯拾级而上,抵达二十七层最高层。

    周洛阳来了电话,看了眼,是乐遥打来的,他把电话挂了,知道这是紧要关头。

    杜景收好录音笔,藏身黑暗之中,上了二十七层未封顶的天台。

    “这是最后一笔。”余健强的兜帽拉了起来,挡住了他的面容,脚边放着他的健身袋。他深呼吸,在雨里说道,“东西呢?”

    为首男人拿出一个信封,余健强接过,拆开信封,取出一个u盘看了眼。

    “钱在包里。”余健强答道,正要转身下楼,另一个男人却堵住了楼梯口。

    起先那男人说道:“别着急走,余总聊几句?”

    余健强说:“回去告诉你们头儿,再想要,大家就鱼死网破算了。”

    “你看看你自己,”男人笑道,“哪儿有半点上市公司老总的模样?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抽一根?”

    说着,男人掏出烟,递给余健强,余健强已经很长时间没抽烟了,却仍旧接过。

    男人自己却不抽,随手将空烟盒与火柴扔在地上。

    余健强抽了两口,忽然说:“王克真不是我杀的。”

    “那小车模,是你介绍的,”男人说,“你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余健强防御得滴水不漏,说道:“我真不知道。”

    男人轻描淡写地说:“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报警?”

    “我说了我不知道!”余健强愤怒道,“我和他什么关系?我犯得着这么做?”

    男人走到一旁,摸了摸头,若有所思道:“除了这段记录,他还和其他人聊过你的事,想看看吗?”

    余健强顿时又紧张起来,男人笑道:“别紧张,不用钱,我们向来说话算数,在你手上已经弄到不少了,这份记录是附赠的。”

    说着,男人又拿出一份塑料文件夹,朝余健强一扬。

    余健强警惕道:“和谁?”

    “和你老婆,”男人说,“十年前。”

    余健强:“……”

    男人似乎颇有兴致,说道:“兄弟,你这见不得人的爱好,还涉猎挺广啊,连自己一同发家的兄弟也不放过。”

    余健强走向男人,伸出手,守在楼梯口处那人走了过来,预防余健强明抢,男人却摆手示意没关系,说道:“记录我们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余健强快要气炸了,自从被这伙人盯上,就没完没了地遭到勒索,本以为今天一切就要结束了,没想到却还有后续!王克眼看着,仿佛成为了一个鬼魂,阴魂不散地跟在自己身后。

    “人不是我杀的。”余健强喘息道,粗暴地劈手夺过文件夹,男人倒是客气,拿出手机,为他照明,余健强一看脸色就变了――那是十年前的短信息内容,居然连这也找到了?

    “王克没有污蔑你吧?”男人认真道,“听说,你今天找了个小男朋友?”

    余健强抬起头,眼里充满了恐惧。然则下一刻,男人说道:“行,总算确认了。”

    话音落,余健强突如其来地感觉到危险,也许是那男人眼中流露出的杀机,也许是生死关头产生的直觉。

    他蓦然后退,却撞上了背后的另一个男人,紧接着那男人锁住他的手臂,拖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拖到天台边缘!

    余健强:“救……”

    “拜拜。”那男人干净利落地说道。

    余健强瞳孔倏然放大,半身倾出了天台,面朝二十七楼之下的水泥地。

    周洛阳听到有关自己时便留了心,却没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

    但杜景的反应比他更快,从天台的水泥房后蓦然现身,踩着雨水,一个滑步,伸腿一勾,那两人顿时失去平衡,万万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人!

    余健强一个翻身,险些摔下去,却死死抱住边缘,翻了上来。

    一名男人马上道:“还有人!”

    “快走!”为首男人喝道。

    杜景却一手按地,蓦然飞踹,一脚踹飞为首之人,余健强从背后猛地抱住那人,将他推开,冲上前揪住另一人,给了他一脚!

    周洛阳冲上顶楼,杜景道:“回去!”

    “杜景?!”余健强震惊道。

    余健强冲上前,抡起包,挥出,装有六十万现金的健身包横扫过去,周洛阳刚上楼顶,便听到了一声惨叫,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事,那人被余健强肩膀一顶,摔出了天台,发出恐惧的狂喊。

    那一刻,周洛阳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杜景马上抓住周洛阳,将他带到一旁。

    余健强一个踉跄,抓稳装满现金的包,紧接着楼下传来“砰”的一声。

    周洛阳:“…………”

    天台上四人同时安静,前来的跟班缓慢退后,继而从楼梯上踉跄逃离。

    三人都没有去追,追上了又能怎么样?

    余健强的声音发着抖:“他……摔死了?”

    杜景没有回答,站在雨里,如同鬼魅一般,周洛阳躲在杜景身后,满脑子都是:死人了?!现在怎么办?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目睹杀人现场,寒意霎时间笼罩了他的全身,每个毛孔、每寸皮肤都在感受着死亡前随之而来的惧意袭击,雨水冰冷彻骨,顺着周洛阳的衣领淌下,令他不寒而栗。

    “刚才……谁推的他?”余健强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打着颤。

    “你,”杜景捡起地上的塑料文件夹,塞进余健强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答道,“你把他推出去的。”

    余健强道:“他刚才就站在边上,我……不留神撞了他一下。”说着瞬间反应过来:“还有谁?身后那个,你是谁?出来让我看眼?杜景,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就死了,”杜景冷淡地答道,“没看见刚才他俩想把你推下去?”

    余健强终于回过神了,喘着气道:“你什么时候跟来的?我怎么没发现你?你……你又是谁?”

    周洛阳答道:“我。”

    杜景看了周洛阳一眼,想了想,说:“他算到你今晚有一劫,让我回公司看看你。”

    周洛阳心道:喂!能不能严肃点?

    余健强看到周洛阳的刹那,整个人仿佛都瘫软下来,跪在地上,头发已湿透了。

    杜景淡淡道:“我们刚来,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走了。”

    “小杜,”余健强说,“等……等等。”

    “雨水会顺着楼梯,冲掉脚印,”杜景说,“别再走楼梯了,坐电梯下去。”

    余健强深呼吸,竭力平静下来,杜景看了眼地上的空烟盒与火柴盒,以戴手套的右手按了工地电梯,脱下西装外套,铺在地上,与周洛阳一起站了上去。

    余健强打量杜景,杜景却依旧一脸冷漠,周洛阳看看余健强,再看杜景。

    电梯不断下行。

    “余总,”杜景说,“明天我请一天的假。”

    “可以。”余健强说,“你……在家休息几天吧,我安排你去国外?”

    “不用,”杜景轻描淡写地说,“人又不是我推下去的。”

    “我会马上想办法解决。”余健强答道。

    余健强心中千头万绪,满脑子都是这伙勒索犯所做之事,甚至没有注意到杜景冷静得有点不合常理,大违平日的助理身份。

    “去看看吗?”周洛阳问道。

    电梯到了一层,地上满是泥水,四处全是工人的脚印,摔死那人就在二十米开外。

    “不去,”杜景始终牵着周洛阳的手,说道,“地上有血水,过去容易留下脚印。”

    这话自然是说给余健强听的,但杜景实在是过虑了,此时给余健强个天作胆子,他也不敢去贸然查看。

    余健强速度收起塑料文件夹,问:“开车没有?”

    “停在工地外,很远的地方。”杜景礼貌地说,“余总呢?”

    “坐我的车回去?”

    余健强已成惊弓之鸟,仿佛这一刻杜景成了老板,他才是跟班。

    “不用了。”杜景说,“余总晚安。”

    他们走过两条街,周洛阳坐上副驾的一刻,才开始猛烈地喘了起来。

    “吓着了?”杜景发动车,转头,看了周洛阳一眼,摘下手套,挂挡,顺手摸了下周洛阳的额头。

    “去报警吗?”周洛阳喘息稍定,答道。

    “不去,”杜景说,“人又不是我杀的。”

    周洛阳说:“这有连带责任吧!”

    杜景低头发消息,说:“有人会去善后。”

    周洛阳转头,看了眼杜景手机上发光的屏幕,看见聊天联系人是“老大”,杜景只发了两个字:“睡了?”

    周洛阳心想:杜景一定有组织。

    “可是当时只有咱们三个人在场!”周洛阳说,“有证据吗?我当证人也没有用啊。”

    杜景掏出录音笔,朝周洛阳出示,眉毛一扬。

    周洛阳:“……”

    杜景关掉录音笔,说道:“余健强自己亲口承认的。”

    周洛阳依旧疑神疑鬼,忽然转头,问:“你杀过人?”

    “没有。”杜景礼貌地说,把车开离郊区,“注意,我们今晚没有杀人。”

    “你为什么这么镇定?”周洛阳难以置信道,仿佛认识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杜景,但仔细想来,当初的杜景,仿佛也是这般。

    杜景专心地开着车,周洛阳说:“指纹,脚印……你把案发现场处理得太慎重了。镇定得有点……”

    周洛阳本想说“你镇定得令我有点恐惧”,却想了想,没有说出口。

    “你在身边,”杜景说,“不能不镇定。”

    周洛阳:“在哪儿学的?”

    杜景自若答道:“一个培训班,只学了三个月,现学现卖,见笑。”

    周洛阳:“……”

    这时候车里忽然来了电话,杜景示意周洛阳不要说话,接了蓝牙音箱,那边是个沉稳的中年人声音。

    “怎么?”那人说。

    杜景说:“保险柜里的东西拿到了,余健强在工地上杀了人。”

    “把经过说说。”

    杜景开着车,将整个事情复述了一遍,过程极有条理,那人听了一半,打断道:“车上只有你?”

    杜景面不改色道:“是。”接着从埋伏余健强开始,把整个过程说完。

    那边只说:“知道了。”

    杜景说:“老地方收东西,麻烦把命案处理下,明天我要请个假。”

    “请假做什么?”电话那头说,“回去监视余健强。”

    “睡觉,”杜景说,“三天没睡了。”

    那头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周洛阳心情极为复杂,眼看车开进市区,凌晨五点二十,雨停了。杜景摇下车窗,行驶中把周洛阳从保险柜里取出来的文件袋朝外一扔,准确无比,掉进了一个路边的垃圾桶里。

    “现在呢?”周洛阳问。

    “送你回家。”杜景答道。

    周洛阳说:“来我家吧,陪你睡会儿。”

    杜景没有答话,周洛阳又问:“你住哪儿?”

    “公司安排的宿舍。”杜景随口答道。

    “自己住?”

    “有室友,小男生。”

    周洛阳没有再追问,杜景思考片刻,又说:“有点像当初的你。”说完比了个手势,补充道:“只有一点点,那么一丁点。”

    “哪一点?”

    “月底钱总是不够花的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