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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你有一个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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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小橘从梦中醒来,已经听不到昨夜的雨声。

    空气湿凉,一翻身,热气就从被窝里跑出去一些。真是要鼓足勇气,才能离开温暖的床铺呢。她睡觉时穿着速干衣裤,深吸一口气坐起来,抓过床头的冲锋衣披在身上。

    推开窗,街上空荡荡的,氤氲着白色的雾气。

    现在不过八月下旬,出发时北京还闷热得像蒸笼一样,到了海拔近三千米的松潘,再连着下过几天雨,最低气温降到十度以下。

    一同来采样的几位同事已经先行进山,三天前就开车到了上纳咪村。唯独留下夏小橘一人住在县城——出发前一晚大家说吃顿好的,结果到了夜里她就开始腹泻。

    队伍中就她一个姑娘,独占了一间客房,冲向洗手间时第一个念头是,不会是野生的菌子有问题,大家都被放倒了吧?那可就成了研究所内的笑谈了。

    事实证明,被放倒的只有她自己。菌子没问题,医生分析她只是长途奔波后一时吃得不合适,外加有些着凉。

    她再三说自己应付得来,不需要同事留下来照顾。为了不耽误行程,其他几人按照原计划开车进山。保险起见,夏小橘连着去县医院挂了两天吊瓶。她昨天起感觉精神恢复许多,不想一个人再租一辆车,一时兴起,和当地接待游客的马队商议,跟着他们一起进山。

    收好行李时间尚早,楼下的小吃店已经张罗起早餐来。夏小橘总算不闹肚子了,但依旧有些腿虚。她默默地看了一眼招牌上的牛杂汤、酸辣粉,还是点了一碗稀饭,包子咸菜和煮鸡蛋。

    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容易想起一些旧事。

    七年前的夏天,一群少年在海滩上燃起篝火,她被来势汹汹的腹泻击倒,赶一大早的火车回家。那时她最惦念的男生陪在身边,悉心照顾。却是她和他之间第一次告别。

    程朗明明见过她柔弱无助的时刻,但是依旧说出,“你给我的感觉,是你自己可以过得很好,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

    其实,是因为他不需要她而已。

    而如今,曾经牵挂过的人,或者是牵挂过自己的人,都已经天各一方。

    夏小橘自嘲地笑了笑,大口喝掉稀饭。这一年,和过去的任何一年都没有分别。我依然是坚强快乐的夏小橘,我不需要任何人。

    她站在马队门口等待出发。游客们按照路线不同分成若干组,大家七嘴八舌地聊着。和夏小橘同路去雪宝顶的有一对儿金发碧眼的美国情侣,几个大学生,成都来的一家三口,大家自报姓名。她打过招呼,还是没什么精神和别人搭话,背着大双肩包站在路旁。

    城北路也是国道,路两旁都是二层的仿古中式建筑,大多是川菜馆子和卖牦牛肉、青稞酒的特产店,走到尽头就是有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像的松州古城。载重货车在街上轰鸣,还有风尘仆仆的自行车手自身边结队而过。

    马匹都是附近农民家养的,一匹匹牵出来,跨过马背驼着灰扑扑两个帆布袋子,这几天穿越的全部家当都在其中。

    穿牛仔裤的男生何光叹气:“这马怎么这么小啊,我骑上去腿都要拖地了。”

    他的女友林婷挽着他胳膊,嘻嘻笑道:“挺好呀,我没骑过,还担心会掉下来。”

    另一个戴棒球帽的女生肖榕撇撇嘴,“他是说自己腿长呢。”

    一家三口中的爸爸发表评论:“川马就是这样的,和蒙古的高头大马不一样。别看个子小,耐力好,能爬坡。”

    他家的儿子小宏站在一旁数来数去:“爸爸,爸爸,咱们这么多人,马还不够呀。”

    马队经理站在一旁,问带队的向导大叔:“是啊,还有几个人呢?”

    大叔应道:“昨天通知,说能来的。”

    夏小橘抬头,正想清点面前的马匹,只听路上传来清脆杂乱的马蹄声。她望向古城的方向,弥漫的雾中隐约有急速移动的身影,下一刻便清晰起来,扯破浓白的遮蔽,飞奔到面前来。

    一群十来匹马,还没有驼上行李,撒腿跑得欢实。中间骑坐着几位马夫,穿着老式的蓝布工作服或是黑色的夹克衫。奔到近前,勒住缰绳,马儿们一声嘶鸣,打了个圈,将将在门前停下。

    最后压阵的是位年轻人,数他骑的马最为高大矫健,四腿纤长。年轻人翻身下马,他肤色微黑,大概睡醒后没来得及仔细梳头,还有几撮翘着。

    经理扬了扬下巴:“哟,阿拓今天来帮忙了?老白还没好?”

    “就是,让白大叔再休息两天。”他应了一声,和其他人一起整理行囊。

    身后的女生们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推推搡搡说着什么,发出咯咯的笑声。夏小橘听到她们的评论,目光顺着投过去,恰好看见阿拓的背影。姑娘们说得对,和周围的人比起来,他的个子还挺高。至于长相是否帅气,是否有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他已经转过身去,夏小橘没看到。

    有向导帮她把背包固定在驮马背上。大家各自上马,垫脚凳只有一个,姑娘们说说笑笑呼唤同伴来帮忙。夏小橘出野外的时候没少骑马,她抓住马鞍前侧,左脚踩住马镫,想要翻身而上。没想到依旧有些腿软,被行李挡了一下,险些跌下来。

    有人从身后扶了一把,手臂坚实有力,将她托到马背上。

    夏小橘坐正,“多谢啦!”

    对方正是阿拓,他在马脖子上拍了拍,粲然一笑,“一会儿走山路,可要坐稳了。”

    果然和女生们说的那样,目光有神,眼底带着笑,微黑的面孔映衬下,更显得牙齿洁白整齐。

    她们是怎么在一眼之间,就观察到这么多细节的?

    经理嘱咐道:“阿拓,照顾好小夏。她可是北京来的大科学家。”

    夏小橘发窘:“没,我就是来做个小调查。”

    小宏问:“那个,你是研究什么的?”

    妈妈板脸:“什么那个,有这么称呼别人的吗?多没礼貌。”

    小宏吐舌头:“不知道叫阿姨还是姐姐。”

    夏小橘莞尔:“没关系,都可以啦。”

    马队离开公路,缓缓攀上山坡,绕过一道山梁,身边的树木渐渐浓密起来。晨雾散去,暖暖的阳光隔着枝叶洒进来,垂下一道道金色的明亮光线。果然如同行的游客所说,马匹驼着沉重的驼包和一个人,一路呼吸粗重,打着响鼻,但步伐稳健,一刻不停。马队在林间穿行,树枝拂面而来,众人或伸手拂开,或弯腰躲过,队伍里的游客们新奇兴奋,笑闹不停。何光按捺不住,唱起歌来:“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立刻被同行的伙伴打断,“老掉牙了!”“还有,那是内蒙吧?”

    他耸肩,“那唱什么?跑马溜溜的山上?”

    林婷喊着前面的马夫,“大叔,你们平时都唱什么歌啊?”

    马夫摆手,“唱不来唱不来,你们问阿拓,他唱得好。”

    阿拓走在马队最后,也没骑马,他身高腿长,上坡也走得轻松自如,倒不比队伍慢。他手中握了一截灌木枝条,摇了摇,笑道:“我也是胡乱唱。”

    大叔说:“唱你总唱的那个。”

    “记不全歌词。”他说着,自己却哼起来。

    女生们笑起来,“大点声呀。”

    他也没推辞:

    “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啦

    你有一个花的笑容,美丽姑娘卓玛啦

    ……

    啊卓玛,草原上的格桑花

    你把歌声献给雪山,养育你的雪山

    你把美丽献给草原,养育你的草原”

    他摇着树枝,声音嘹亮,唱得随意洒脱,丝毫没有大步登山的疲态。夏小橘听到,回头瞥了一眼。恰好阿拓望向前方,二人目光相遇,他笑了笑,和歌声交织在一起,笑容自然真诚。

    “你怎么不骑马?”肖榕问道。

    “它进山七天,昨天刚回来。”阿拓拍了拍马背,“我就不给它增加负担了。”

    路过一条四五米宽的溪流,两根横倒的树干拼成简易的木桥,众人下马,和马匹分别过河。到了对岸,肖榕也不上马,“我也走会儿。”

    阿拓拉住缰绳,“你还是上去吧,前面路窄,它比你走得稳当。”

    “可别小看我,我总爬山呢!”肖榕坚持不上马。阿拓也不强求,让她走在山路里侧,自己靠着斜坡,挡在外边。遇到泥泞路滑的地方,他便大步跨过去,回身拉她一把。

    傍晚时马队来到上纳咪村附近,在山脚的溪流边扎营,抬头可以望见雪山白色的峰巅。向导们忙碌起来,有两个人生起篝火,从溪边盛了水来煮面;几个年轻人正在搭建帐篷,捡来枯枝垫在草地上阻隔潮气,上面铺上藏袍。

    游客们骑了一天马,此刻得以舒展身体。女孩子们看见繁茂的野花便兴奋起来,拿着数码相机拍个不停。

    小宏妈妈说:“他们就直接用溪水煮饭呀,是不是得过滤一下?”

    爸爸张望了一下,“好像没有。”

    “我倒无所谓,就是怕小宏吃坏肚子。”小宏妈妈推推丈夫,“你和他们讲一下,要不我们去刚刚路过的村子里吃饭去。”

    肖榕笑了一声,“阿姨,您觉得那边用的是什么水?咱们在上游,他们在下游,可能我们的溪水还更干净一些。”

    小宏爸爸说:“是,难得出来一趟,体验一下当地人的生活,也让儿子锻炼锻炼。”

    小宏妈妈问肖榕:“姑娘你是不是总出门啊?看你刚才走了那么久,也不累哟。”

    林婷说:“可不是,我们出门,都是她做计划呢。”

    何光说:“我骑在马上都觉得腿酸,你走了一下午不累?”

    肖榕不屑道:“你的体格还和我比?该锻炼了。”

    何光龇牙,“留点面子好不好?”

    女生们笑起来,“一般男生在榕榕眼中都太弱了。”

    何光“嘁”了一声,“也不能只看爬山,我看向导们体力都不错,你们谁找一个?”

    有人说:“哎,那个阿拓呢?我觉得他一路上很照顾榕榕。”

    林婷点头:“是呀,长得很精神,也机灵,感觉比别人还有文化一些。”

    “可惜也是在山里放马呀。”何光道,“榕榕留在这儿跟着养马?”

    大家笑起来。肖榕说:“人家放马怎么了?不偷不抢的。我看他挺好的,像个男人,也有风度。”

    林婷说:“好啊,那我们喊他过来,问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肖榕捉着她手臂,“你们别闹啊。”

    众人说笑间,何光扫了一眼,“诶诶,你们聊那么欢,男主角怎么不见了?”

    夏小橘和向导一起把自己的背包从马背上卸下来,看天色渐暗,多加了一件抓绒。整理物品时耳边传来大家的说笑声,隐约听了个大概,她和向导大叔打过招呼,沿着来路走去上纳咪村。大叔再三确认,嘱咐她独自一人不要偏离方向,走到树林里去。他还是有些不安,想要陪夏小橘过去,又回头看看篝火上烧着的一大锅水。

    “您放心,”夏小橘给他宽心,“我一年里有好几个月在山里,不会乱走的。”

    “早知道让阿拓带你过去了。”大叔说,“他刚去村里,你可以和他一起回来。”

    暮色清凉,天宇澄净,一路听到淙淙的水声。不多时便看到前面一排藏式房屋和院子外的木栅栏,炊烟袅袅,小孩子们在水边嬉闹着,不知谁吆喝了一声,大家一窝蜂向村中跑去。

    有一户人家正在盖新房,堆积了不少原木,夏小橘走到近前,打过招呼,问道:“这些都是附近山上的吧?”

    村民大叔点头,“就是。”

    “自己可以进山砍么?”

    大叔笑道:“有砍伐证的。”

    夏小橘也笑,问了当地联络人多杰的住址。走到村中的空场,看见一群孩子凑在一起,围在一处抢着什么。直到圈中有人嚷着“发完了,真都发完了”,才哄笑着散开一些,露出盘腿坐在地中间的阿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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